我指着家家户户门口的大红纸联,问:“那是什么东西?”阿莲下过几次山,见识总归多过我,得意洋洋道:“那□联,正是过年的时候贴的。”他又指着门口高挂的灯笼道:“这叫灯笼,也是庆贺的时候才挂出来的。”我没好气,“这我也知道。”
我们走走看看,记着书生说他家在村东头,便径直走到了东面。大榆树下的小院落,两间草屋紧紧地挨在一起。我和阿彤偷偷地趴到了窗外,阿彤笑看我一眼,嗤的一下在纸窗户上戳了个洞。我顿时一把推开他,自己对准了洞眼,顺手捂住了呜呜乱叫的阿彤。
屋里果然是书生,还有一个年长的妇人,捧着一叠棉衣,道:“小先生,这是我老太婆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书生吓一跳,连连摆手道:“这可如何是好?在下不能收!”
阿彤爬起来又戳了个洞偷看,附在我耳边吃吃笑:“果然是个书呆子,说话酸得紧。”屋内老妇笑道:“这就是按着你的尺寸做的,你不收别人也穿不下。何况前些日子你还救了我家老头子的命,更是全村的大恩人,还跟我老太婆这么客气做什么?”书生红了脸,拜谢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老妇人便要告辞,我连忙拉了阿彤从屋后偷偷溜开。阿彤问我:“不进去和他招呼吗?”我摇头笑了笑,书生现下该是沉浸在感激涕零的情绪中吧,我等闲人还是莫要去打扰了。
回去的路上,正巧遇上一群小孩嬉笑打闹着跑过身边。我和阿彤不由驻足,阿彤感叹道:“人间的小孩子真是开心哪。今天又是大年三十,晚上一家子围在一起吃东西,还有红包拿。”
“红包?那是什么?”
“就是用红纸把东西包起来,送给小孩子。”
“包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反正总归是好东西吧。”
回去的时候白觞躺在山脚树下打盹,看见我们才懒懒站起身走来。到了院子外,我对阿彤道:“今天,你过来吃晚饭吧。”阿彤笑起来,“阿莲不说我也准备来啊。”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真是不该对他说的。
一回去,我先去了厨房。芙霞在一边打着下手,问:“阿莲,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做那么多菜?”我笑道:“听阿彤说,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凡间人家晚上定会吃上丰盛的一顿。”芙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神往道:“凡人真是有趣,总是能想到各种各样的主意。”
忙得差不多了,我便打发芙霞去莲塘,招呼润秋待会儿来吃晚饭。我洗干净手,走到屋里,找出红纸,裁成纸包。
该送师父什么呢?我踱到院内柳树下,坐在竹椅上,托腮凝思。直到师父在我身后替我披了外裳,“这么冷的天,坐在外面做什么?天快黑了,你不是叫了他们都来吃饭么。”
“师父!”我回身唤道。“嗯?”师父应了一声,浅笑看我。我的心便不知怎的咚咚咚越跳越快,慌忙定了神,从怀里取出一只红包递给师父。
“这是什么?”师父扬眉问我。我道:“阿彤说,山下凡人,在每年今日都是要用红纸包上礼物送给人家的。”说着从怀中取出另一只,“这只是师父的,这只是我的,晚上要互相交换。”
师父笑了一笑,“阿莲要送我什么?”我故作神秘,“现在怎么能告诉师父!”师父笑得高深莫测,我禁不住问:“师父要送我什么?”师父拍拍我的头,竟回屋去了。
是夜,润秋、阿彤、芙霞、师父和我,五人围坐一张圆桌,吃着热腾腾的东西,喝着润秋带来的梅花酒,果然是很热闹的。阿彤和芙霞你一句我一句嚷个不停,白觞围着桌子绕来绕去,一会儿又趴到柳树下遥遥看着我们。润秋一贯的笑眯眯,师父倒是没醉,浅浅呷一口,脸颊上浮起两朵淡淡的红晕。
我也破例饮了酒,一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偷偷瞄向师父。师父忽地微微一笑,开口缓道:“从前在天庭,也有除夕夜宴之惯。”润秋在对面笑道:“各路神仙广聚一堂,琼浆玉液,珍馐佳酿,该是如何光景?”师父洒然笑道:“尚不如凡间小院梅花酒。”
再热闹的宴席也有离散之时。润秋照例捉着东倒西歪的狐狸,挥挥手告辞。我硬着头皮将鬼哭狼嚎气力奇大无比的芙霞扶回房,替她盖上被子。冷不防被她一把抓住,凄声道:“你可知我望了你整整三百年!”我吓一跳,却见她转头呼呼睡着了。
然后,推开房门,便看见小院中,一夜繁星之下,师父笑望着我。
我走得极缓极缓,明明只有几步路,却像永远都走不完这段距离,师父在面前笑着等我的距离。
“师父,给。”我取出红包,递上前去。师父微笑接过,也把他的放到了我的手里。我见师父就要拆开,连忙道:“不要!各自回房了再拆。”
师父弯眉一笑,“好。”
回房后,我点上蜡烛,铺好被子,才故意装作不经意地想起红包。会是什么呢?我钻进被窝,就着烛光,小心翼翼地拆开红包。
是一幅手掌大小的卷轴,我正奇怪着,刚展开,它竟转瞬变成了一幅三尺见长一尺见宽的画卷。定是师父施了什么仙术,我定睛一看,却见画的原来是院后莲塘。
画中野荷一望无垠,栩栩如生,似乎凑上前去便能闻到莲香如雾。我盯着画看了很久,不知为何突如其来一阵伤心。
伤心这画中露出的一丝几不可见的寂寞。
画卷左下题了两行字——朝夕望莲,依愿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