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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第1页)

东方朔想着这些事情,出神片刻,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忽然感到一股如芒在背的悚然。

他几乎下意识后退了一下,然后才看清楚,那悚然的来源是主父偃,不知何时,歪斜没有仪态可言的主父偃竟然坐直了身体,眯缝着的眼睛也睁开了。

他眼睛里并没有过于锐利的寒光,或许是因为经年累月在烛光下读书,因而损伤了目力,那甚至是一双看起来有些浑浊的眼睛,而且并没有什么神采。

但他竭力睁着这双无神的眼睛,眼眶几乎都要瞪裂,他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叫人想起怒发冲冠,目眦欲裂,这样凶猛的典故。

然后主父偃开口说,“东方兄既然问了,我也并不吝啬与回答,这些话,除了今时今日可以说给你听,或许也没有别的人愿意听了。”

东方朔呆呆地看着他,主父偃做出如此郑重的姿态,他原本应当以语言和礼仪表示敬重,但他一时间竟然愣住了,那条向来机巧的舌头,像地下寒蝉一样僵死在了嘴巴。

他知道那些人私底下怎样议论主父偃,他们说他是乡巴佬是蛮人是疯子。一个寒酸的书生,不仅剑指公卿的高位,竟然还要亲自动手,切断刘氏诸侯王的命脉。

纵然不怕天谴,也不怕诸侯的刺杀,难道也不怕有朝一日兔死狗烹?此时宣室殿上高坐着的,又不是那种仁慈的君王!

但在这样一场寻常的小酒席上,主父偃说,“东方兄应当还记得当年的贾谊吧,我自负大才,可贾生之才调之无伦,再给我一百年,也难以望其项背。所谓的推恩令,其实我也不过是拾人牙慧,当初贾生已经向先帝献上此计。”

说着他话锋一转,“便是不提前人,此世英才之多,难道便只有我能想得出推恩令吗?我能够为陛下草拟诏书,不过是因为我有机会,而其他人没有而已!”

“东方兄工与言辞,应当更明白,舌头固然可以尽情玩弄言辞,可同样的言辞,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人面前说出来,所得到的结果,却不是舌头,甚至不是人力可以左右的。”

说完这些话,主父偃久久静默。

东方朔和他一起静默,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片刻之后,主父偃又歪斜了回去,他倒酒吃菜,眼睛眯缝着,没有任何礼仪可言。

东方朔也无声地出了一口气,惊觉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裳。他不敢再往深处想了,总觉得主父偃这些话里藏着猛兽,时刻要扑出来,展露磨牙吮血的凶恶。

但主父偃嚼着菜,忽然又说,“今夕我得到这样的机会,倘若又自己把这样的机会推开,那恐怕就连上天也要降罪于我吧。”

“纵然身死以后,魂归死国,也难以得到安宁了。”

东方朔没有接话,这话他也接不了。

但此刻他觉得他有点理解主父偃了,这个举世闻名的怪胎。

主父偃不讨人喜欢,不仅是在功成名就的现在,从前他微末之际,周游各地,总是被当地的学子排挤,有人说是他相貌丑陋,也有人说是他性情古怪,总之,他大约没有朋友,因此方才会说,这样的话只能讲给东方朔听。

应该是个很寂寞的人,寂寞到年少读书时,读到贾谊的论调,也没有人可以分享,只好在深夜间独自击节赞叹。

东方朔不太能理解,但他知道,有些人的怨恨——甚至那已经不是野心,而是浓烈的怨恨——是能够贯穿生死的。

主父偃如此,当今的天子……或许更是如此。

等到酒酣宴尽,主父偃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要走,鬼使神差的,东方朔忽然叫住他,“主父大夫,上溯青史,最敬佩的人是景帝年间的贾谊么?”

才调绝高,又曾经侍奉宣室,却终生郁郁不得志。贾谊一生,都被四个字钉死,生不逢时。

倘若不是在休养生息的景帝年间,而是在如今勇猛开拓的武帝年间,以贾谊的才华,未尝不是宣室殿上又一位公卿。

倘若主父偃最熟读贾谊的事迹,那么他心中的怨毒,也就可以理解了。

主父偃站住了,“不是。”

他否定了东方朔的猜测,“上溯青史,当得上我的敬佩之心的,唯独秦皇嬴政一人而已。”

东方朔猛然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桌案。

他的腿在抖,所以桌案也在抖,纵然及时伸手扶住,却还有酒渍和菜汤从中滚落,弄脏了他的衣裾和鞋面。

主父偃说,“哪有什么生不逢时,不过是迂腐之人不知变通而已,试问哪朝哪代没有公卿权贵和天子近臣?无非奋力一搏而已。大丈夫在世,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耳。”

他没有再多留,很快就走了。东方朔看不见他说这话时的神色,渐渐地也回想不起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只是目眩良久而已。

……莫名的,他又想起宣室殿上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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