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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魂梦(第1页)

&esp;&esp;师杭做了一个极荒诞离奇的梦。

&esp;&esp;梦里,她居然当真嫁给了福叁公子,成了福家儿媳。

&esp;&esp;那是个春和景明的时节,福晟为免她远嫁思亲之苦,在徽州城内置了新宅邸。良辰吉时已到,她一身红妆含泪拜别了爹娘,而后由新郎倌儿扶进了轿。耳边是久久不散的鞭炮锣鼓声,热闹非凡。送亲的队伍绕了整座城,嫁妆聘礼不胜可数,风光富贵连绵不尽,喜糖喜饼撒了一路,百姓人人恭贺道喜——这便是总管小姐出嫁该有的排场。

&esp;&esp;一切都喜气洋洋到了顶点。谁能不夸他们是天作之合?

&esp;&esp;可师杭的心中却十分平淡。

&esp;&esp;她知道,这是爹娘为自己定下的、最好的归宿。出嫁后,一切便要靠自己经营了。福晟待她绝不会差,可她也不会指望他能待她有多好。

&esp;&esp;穿着喜服的福晟实在是很俊美的,就连师杭也从没见过能与他相较的少年郎君。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他本人就是无暇美玉。

&esp;&esp;成亲的场面在梦里过得飞快,她含羞带怯却了扇,盈盈春水瞳,艳艳芙蓉脸……眼前的景象骤然变换,变成了婚后一年。

&esp;&esp;嫁了这么个品貌无双的如意郎君,师杭在贵女圈子里依旧高高在上,没人能挑出她半点错处来。加之他们夫妻间恩爱和美,福晟又入了官场,将来仕途一片坦荡,教外人艳羡不已。

&esp;&esp;可外人毕竟是外人,他们并不晓得,师杭心底难言的不满。

&esp;&esp;日子实在太无趣了。她出嫁后的生活同出嫁前一般无二,还是整日待在府里读读书弹弹琴,每月十五偶尔出去上香听戏。

&esp;&esp;刚成婚那半年,福晟候着缺并没什么差事可做,故而两人常一道待在书房里消遣。明明一个人舒心又自在,可偏偏凑在一起,观念相合倒少,争执驳论却多。谈及某人某事总要辩出个对错输赢才算罢了。此外,师杭看书无所拘束,无论名气出处都愿一阅,可福晟只推崇经史子集,最爱的便是四书。

&esp;&esp;久而久之,师杭顿觉百无聊赖。

&esp;&esp;不巧有回,师杭藏的艳情话本被福晟瞧见了,福晟竟发了好大的火,又生了许久闷气。他从不曾想过,自己心中至纯至洁、无可诟病的妻子,居然会有这般难以启齿的癖好。她是大家闺秀、名门之后,值得所有人的爱重、尊崇与赞誉,就连他这个夫君也不例外。当然,也只有这样的她,才衬得起福家的门楣。

&esp;&esp;可一切似乎并不如他预想的一般,反而有些不尽人意。

&esp;&esp;师杭因这桩小事被他训了也十分恼火。谁同他许诺过,她会是个木偶似的官眷贵妇?精致、华美、心气孱弱,她从没想过要成为那样女人,往后也不打算成为那样的女人。

&esp;&esp;况且出嫁前,她在闺中也算不上十分模范的女儿家,本就藏着些离经叛道的性子。该是她在人前装得太过完美,才教福晟误以为她始终端庄典雅……

&esp;&esp;师杭有些后悔。原来他自小倾慕的,并不是真正的她。

&esp;&esp;这么一想,她骤然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似是缺了一大块儿,但想说又说不上来。

&esp;&esp;明明是众人皆笃定的好姻缘,怎么会有不对呢?

&esp;&esp;就此,梦境再次幻化,来到了他们婚后的第叁年。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现世的燎原战火终于烧进了她的安稳梦乡——一样是头戴红巾的起义军,一样是猎猎风动的墨字旌旗,浓重的硝烟与血腥气几乎要将她淹没。

&esp;&esp;金陵城破,福家覆灭,唯有叁公子躲过一劫。如今徽州城亦被牢牢围死,师杭与福晟穿着孝服,于夜里登上了南谯城楼。

&esp;&esp;“我不信他们能逆天而行。”福晟咬着牙,恨声道:“一群庶子贱民!从田里拾了些武器,难不成就敢屠城了?”

&esp;&esp;夜风料峭。师杭望着城下远处一眼望不到头的肃杀军队,头一回发觉自己身侧这个男人有多么无知。

&esp;&esp;“他们敢。”她抚上粗粝的石垛,纤手一阵刺痛,轻声道:“徽州城会被他们攻破的。”

&esp;&esp;闻言,福晟难以置信望向她:“筠娘,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esp;&esp;师杭也分不清眼前到底是不是梦境了,她只知道,这又是一场死局。甚至于她也无活路可走了。因为郁郁深沉的夜色中,点点篝火映亮了敌军众多驻扎营帐外矗立着的帅旗。那些帅旗上面写的,全不是孟字,而是赵字。

&esp;&esp;原来这一路,领兵的并非孟开平,而是另一位真正的修罗杀神。

&esp;&esp;孟开平说过,如果赵至春来此,徽州城负隅顽抗,最终只会沦为如扬州一般的空城。师杭浑身发颤,却还强撑着气力同福晟追问道:“当真不能谈和了吗?难道他们就没有劝降吗?”

&esp;&esp;闻言,福晟先是僵直着良久不语,而后缓缓转过身,亦像是头一回识得她般满目失望道:“筠娘,原来连你也怕了。岳丈大人他们都不惧殉城,难道你……”

&esp;&esp;“不,我愿意死!”师杭急得掀了风帽,用力抓住福晟的手,央求他道:“我有罪,可百姓不该枉死啊!他们已经送了夫君和子孙上战场,家中留下的皆是老弱妇孺。叛军面前,他们有何求生之力?”

&esp;&esp;她含着泪,恳切劝道:“赵至春是个极残暴的匪徒,毫无怜悯心肠,打仗不留余地、不放生路。咱们同他拼到最后,他定会屠城报复。到那时,谁来护佑百姓?难道死守城池就是为了将他们送上绝路吗……”

&esp;&esp;“住嘴!”

&esp;&esp;师杭怔住了,可是下一瞬,她却被打得直直偏过了头。

&esp;&esp;这一耳光,止住了她所有不切实际的设想。

&esp;&esp;“我从没打过你……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福晟的目光变了,其中不再有丝毫柔情蜜意。他赤红着眼,狠厉而又鄙夷地盯着她:“怪我错看了你,师杭,你同你爹娘都不一样。你根本不配做大元朝的臣民,更不配拥有顺帝陛下的封赏诰命。”

&esp;&esp;师杭面颊涨红,火辣辣地疼,几乎听不清他的话。他是用了全力教训她的,这也是她平生受过最大的屈辱。

&esp;&esp;“我不配?”她盘起的鬓发微散,金钗欲坠,可却并不显得她狼狈,反而使她的容光愈加熠熠生辉:“封赏诰命,这些又算什么东西?谁管过我们汉人的死活?福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闻风而动,背地里放走了多少元人官员!城中现下的元人只剩奴隶,你是要所有汉人都死在这儿!”

&esp;&esp;福晟听了这话,依旧面不改色道:“吾亦会殉身于此。”

&esp;&esp;“你?快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蠢话了。”师杭不由冷笑道:“你死在这,保全的却是福家乃至于唐兀一脉世代荣华。况且,难道你一人,就抵得过千百汉人的性命吗?凭什么你们元人就高人一等?你看了这么多儒书,为什么只学忠孝却不学仁义?”

&esp;&esp;二人殊途决裂至此,福晟不欲再与她多言,只背身负手道:“原来你想光复宋廷。”

&esp;&esp;师杭彻底绝望了。他永远都不会懂的,故而才会有此论断。不论江山谁主,罔顾亿兆生灵涂炭、只为达成私念者,都不会长久。

&esp;&esp;可惜他不是爹爹那样的人,可惜兵权已经到了他手上。

&esp;&esp;师杭突然有些想念孟开平。

&esp;&esp;她是个最最自视清高的女人,唯有在那个男人面前,她没法俯视他。因为他有手腕、有能力,是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足以算一位可敬的对手。孟开平调兵遣将、掌控局势胜过她万千,唯有些作风上的细枝末节可以指摘,除此,她再没法嘲讽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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