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么样到对岸呢?似乎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恶的小道士,都怪他。
“方小姐,明知不可能的醋,为什么还要去吃呢?”
我顿时好气又好笑,挑衅般问道:“吃你这个死人的醋?异想天开!”
“我在教坊司呆了许多年,看过许多男人,也见过许多女人。有一类人,他心里想什么,明明旁人很好猜出来,他自己却总以为藏得好,谁都看不出来。有时候呢,心事藏太久,久到自己也迷糊了,于是心不对口,口是心非。你说这种人,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狠狠瞪她一眼,意思很明显——你再取笑我一句试试,我自有办法收拾你。
“大小姐,你不会以为段云是在取笑你吧?”段云以衣袖掩面而笑,“你以为是谁让我来照看你的?是小吴道长哦。他明明关心你,嘴上却要说不管你。不正是我刚才说的那种人?”
“他要是有心于我,会不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去开州么,他故意推三阻四,实在没良心。”
谁知段云呆呆看了我一会儿,才说道:“方小姐和小吴道长时常让我想起我做鬼之前的旧日往事。你总以为我取笑你,那我也说说我和贾辛的事情,给你取笑一下,怎么样。”
“贾辛是一名画师,来教坊司是为各位花魁画像。我们见面当晚,他就一气呵成为我画出《舞剑图》。对了,我在教坊司化名泠泠。等我看见画像上的题诗,‘云刃何泠泠,飞泉漱玉鸣’,也就了解他明面上是夸我剑舞凛冽,实际上,也是在说,他清楚知道我的身世。
方小姐,我原本和你一样,也是家里的受疼爱的女孩儿。祖父段至兴在朝为官,因得罪小人,遭谗言诬陷,连累全族灭门抄家,家中女眷都被降为贱籍,如牲口般在集市插草为标,被随意买卖。我那时九岁,送到桃花坞教坊司学艺,成年后接客。我并非普通卖身女人,而是戴罪之身。
第二日,他把画送到教坊司,得到玲珑给的银钱,临走前悄悄找到我说,‘明天贾辛就见不到段姑娘了,早知道,应该画该慢一点,细一点,画个半年才好。’
我听后,原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烟花之地,谁不是逢场作戏,他打听到我真名和身世又有什么用呢?
直到半年后,他又回来了,带着满兜的银两,换了一身贵气的衣裳,点名要见我。
因为教坊司只认‘权钱’二字,画师身份远远够不上资格跨过那道门槛,他不得不伪装一番。
重聚那日,他塞给我一张纸,上有手抄诗一首: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这贾辛,真够可以的。拿一首怨妇诗来表白自己。诗里女子被丈夫抛弃后,又哀怨又纠结,他借过来说自己半年来渴望一见而不得的心酸苦楚。要不是我知道他的画师身份,定然要以为他是什么油嘴滑舌的翩翩浪公子。”
段云赞同道:“是啊。我问他哪里画画,赚来这么大一笔钱,他却答‘贾辛贾辛,对别人假心,对段云姑娘一片真心’。而我不知什么时候起,也对他生出情根。可是,光有钱不能为我赎身。除非段家冤案能够平反,或朝廷颁布文书准许我从良,脱离贱籍。他想带我离开教坊司,简直是痴人说梦。
后来我想到一个法子,让贾辛参加科举,唯有高中博得功名,才能彻底解救我。多年攒下的珠宝首饰放在沉香匣子中,一并交给贾辛当盘缠,日夜为他祈愿。他许诺一定回来娶我。我等了很久很久,一年,两年,三年……”
“你倒蛮有胆量,还学杜丽娘赠百宝箱,就不怕他是负心郎?”
“教坊司的人都说我被骗了,贾辛根本不会来找我。可是……”
她转头看向身后,隐隐约约中有一双绿光莹莹的眸子,我知道是僵尸贾辛在远远守着我们俩。
“他是不是想负我,有没有负过我,谁都不知道,也不重要了。他变成这副模样还是认得我,将困在混沌地十三年的我带回人间。这些日子里,我每夜静静靠在贾辛身边,两人坐在屋顶,不说话,看着月亮星辰,看着风摇树影,直到东方见白。我在废墟前为他舞剑,那柄长剑在我手中挥动自如。我很喜欢,他轻轻抚摸我的脸,冰冷地,温柔地。我与他在教坊司过了半月余,如同平常夫妻一般,这样他算不算是实现了当初的诺言,娶过我了呢?”
“我第一次见到,嫁给僵尸,还会开心的女人……这女人还是个冤死的不能投胎的女鬼。”我实在不解,“太离奇了。你真的快乐?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小道士为僵尸超度后,他就可以投胎了,而你一个人,不,一个鬼,会永远留在人世,永远孤独。”
“我不会后悔。”段云的眼神比话语更决绝刚强,“我唯一感到后悔的事,或许是当初不应该让他去赶考。没有百宝箱,也许他不会遇到劫匪,不会丧命,他可能会贫困一生,但不会英年早逝。”
我愣了许久,唯有叹气:“恕我难以理解。”
“我为了自己虚无的梦,脱离教坊司的执念,那时的我太想有人能救我帮我,却因此毁了另一个人,一个真心对我的人。我为此愧疚,变成孤魂野鬼都心甘,只要能让贾辛再次投胎。”
“原来如此。”我避开段云的眼神,淡淡说道,“你太善良了。其实……自私一点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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