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快别说了!”
张烈压低嗓音,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方如逸却道:“我们两家都是武将一脉,今日说了会话,我心里觉得甚是亲切,断没有叫陶娘子说一半咽一半的道理。
我虽年纪小,可也有帮人的热心肠,陶娘子心里若有发愁的事,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法子,看看可否把这症结解开。”
陶莲心中动容,声音也颤抖了:“姑娘,我们今日上门,并不是来打秋风,实在是我夫君……自打他出狱后,便存了心结,虽说时常也爱谈些军中事,可再不愿回到军营里去。”
方如逸思忖片刻:“是因为当年钱国公的冤案么?”
陶莲点头,神色戚戚:“张家祖上留下过一个大庄子,本是吃穿不愁的,可当年案子的牵连颇大,我夫君也被捉了去。一家人没法子,只得变卖了那大庄子,再加上魏先生极力替夫君脱罪,这才能交钱免罚。
我们家不是什么大户,公婆辛苦一辈子,只挣下一处田庄,都是些薄田。民妇的爹原本做过些珠宝生意,可去世得早,娘家也败落了,嫁到张家时,不过几支金银钗子傍身。
卖了大庄子后,家中就败落了。夫君在牢中颇受了些苦,出来了也不再寻别的营生,只用从军时的俸禄买了一座宅子,和一间铺子,收来的租仅够得上吃饭钱。后来一家人省吃俭用,攒了些钱又买了一间,日子才算勉强能过下去。
这么多年,他日日读兵书、练拳脚,从未懈怠,分明就是还念着军中时日。可他一想到家里为着他变卖祖产,心里就怯了,怕从军后再遇上什么麻烦事,会祸及家人。”
方如逸缓缓点头:“我昨夜还在奇怪,为何张先生那么喜欢畅谈军中事,却并不回军营里去,竟是这个缘故。陶娘子,你们告诉我这些话,想来是没把我当外人。既如此,我少不得要大着胆子说两句,若说错了什么,还请二位莫怪。”
陶莲今日催着张烈一同登门,为的就是让方如逸劝劝夫君,此刻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巴不得她快些说。
“张先生,昨日你家的拜帖递上来,我不知你是何人,就擅自命人打听过你的家世,这才发现昭信校尉张焦是你的亲弟。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他也在朝中为官,万一遇上什么麻烦事,他也同你曾经那样下了大狱,要你变卖全部家私相救,你是救还是不救?”
张烈毫不犹豫:“若真有那一日,自然得救。”
方如逸继续道:“假使救完人后,你全家身无分文,连饭也吃不上,陶娘子和你女儿即刻便要饿死了。你是救还是不救?”
张烈迟疑起来,他不是不想救兄弟,可夫人和盈儿也是他的骨肉至亲,拆东墙补西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再加上如今三弟眼往头顶上长,见了自己只有嫌弃和鄙夷,年节时送的礼,都被他叫下人从后门丢出去。人心都是肉长的,长年累月地被自家兄弟这般相待,便是有十分的情义,也去得七七八八了。
见他踟蹰着不开口,方如逸心中有了不少成算,饮了口茶道:“张先生,我说这些,并不是要你在兄弟和妻女之间做个抉择,而是想让你明白,兄弟是亲人,妻女也是亲人,你既成了家,便不能只考虑兄弟父母,却让妻女日日夜夜跟着受苦。
若真有那么一日,你变卖完所有家私后,猛然发现自己身上没有半点营生,想再挣出一份家业来,也无处使劲用力。”
张烈摇头叹气:“小人自然不愿她们跟着小人受苦遭罪,可小人过完年就三十四了,奔着四十岁去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再找一份营生。况且小人才干平平,没有三弟那般得力,又会说话,就算侥幸中了武举人,小人这张笨嘴也不堪大用。”
“张先生,你有去考过武举么?”
张烈愣神:“没,没有。”
“既然没试过,也没步入官场,怎能说自己不堪大用?”方如逸神色肃然。“张先生,我从不觉得年岁长幼是什么天大的阻碍。在漠北,不管你是几岁,都要懂如何帮家人躲避风沙,戎族来犯时,就算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也得拿家伙干仗。
你曾在玄海滨从过军,定是知道东瀛人常犯海境,住在海边的人家,半大的娃娃都要懂些杀人护家的招式。
我听说,前些年宁水卫的驻兵换防时,东瀛人趁机作乱,是住在附近的那些平头百姓,拿着锄头菜刀拼死抵挡,这才守住了边防。
他们这么做,心中想的难道是什么家国大义、驻守边疆么?不,他们只是想着,东瀛人行事暴烈,手段残忍,若真被他们占领了宁水卫,自己和家人就没有好日子过,这才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拼命。
张先生,手无缚鸡之力者,尚且知道想法子护住家人,何况你一个身负武学,又懂兵策之人呢?你有能力,更应该站出来,不说什么收复边疆的大话,至少山雨欲来时,你能成为家人的依靠。”
张烈心中震荡难安。
方如逸的一番话,犹如巨斧,劈开了他的自欺欺人。
他不愿再入军营,嘴上说是怕万一惹出祸事,累及家人,可他自己却明白,那不过是他害怕又被拖入大牢,日日惊慌的借口。
整整十六年,他怕了,胆怯了,只知窝在家中,做个缩头的龟。
明面上,他把掌管家私的权力尽数交给陶莲,殊不知,那些应对亲眷老小时的麻烦,操心家中银钱用度的忧虑,也被他一并甩了出去,自己乐得清闲,出了事,就躲到一边。
而立之年,他没能做成什么顶天立地的国之柱石,反倒成了连家中妻女都无法依靠的软骨头。
可恨哪,可悲。
张烈鼻头酸涩,双手攥紧又松开,许久才平复心绪,缓缓开口:“方姑娘,你做农具生意,可是为了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