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尴尬地把夹烟的手从背后移出来,亮给丁思渺看,好像在解释自己并非干了什么坏事:“于零舅姥爷给的,推不掉,我也不能当面扔了。”
丁思渺刚才的确误会了他,此刻为了遮掩自己的错误迅速切换了话题:“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你也还没吃吧?刚看你都坐下了,怎么又出来了?”
丁思渺看着人群无奈地笑了笑:“不太饿,你觉不觉得……实在是太热闹了?热闹到有点无情。”
“老太太78了,没受太大罪走的,算是喜丧。”段执扯着她的袖子把人往边上拽了拽,“咱们挡着上菜了。”
俩人这一挪动,正好进了门槛,一回头就能和那张摆在神桌上的黑白遗像来个四目相对。
段执见她回头,轻声问:“你害怕吗?”
丁思渺转回脖子,摇了摇头:“你说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名字?”
写在遗像右下方的一竖排黑色小字,注明了逝者人生的开端:邢娇儿,一九四二年十月生。
她出生时,正赶上一场罕见的饥荒,战火在中原大地上连绵不绝,逃亡途中母亲没有奶水,甚至喂过她自己的血。
她在如此苛刻严酷的生存环境里渐渐长大成人,随着涌动的时代颠簸,成为被浪潮拍打至岸沿的一颗沙粒,浪头过去,人生的下半场她做了妻子、当了母亲,最后在日积月累的自我奉献中模糊了姓名,沙粒就这样干涸。
葬礼现场来了那么多人,没几个知道她究竟是谁,更少有人在意她的生命脉络,尽管她苦难织就的一生倘若铺陈开来,远比八点档丰富。
段执把烟头贴在线香上引燃,转手插进了香灰缸里,静静道:“我们都努力记住吧。”
“段执”,丁思渺看着他把手从香灰缸里收回来,险些让香灰烫到手背。
“怎么了?”段执转过头看着她,丁思渺的眼睛难得一见的湿润,令人心软,也令人挪不开视线。
“我是想说,人只活一次,我们都该为自己活着。”
段执看着她,心里忽然塌下去一块,酸得发疼。
丁思渺虽然从不来把梦想和未来挂在嘴边,但谁都能看出来,她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她的世界里有野心有欲望,有目标有追求。
凭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恐怕还不够资格做她前行时的羁绊,这大约就是她拒绝自己的原因。
“是的。”段执看向自己指尖,搓了搓白色的香灰,低声说:“你会飞得很远的,我……也不会永远缠着你做一个放风筝的人。”他抬头冲丁思渺飞快地笑了一下:“还没贱到那份儿上。”
丁思渺笑不出来,一把抓住他搓香灰的两根手指,认真道:“你误会了。我还没说完,那天知道救护车往这儿来,虽然别人都说肯定是于零奶奶,虽然我上午才见过你,但我总害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意外发生在你身上,走在雪地里的时候我想了很多遍,我觉得别的人都可以,唯独你不行,很自私的想法是不是?”
段执被她握住了指尖,如同整个人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听到这里却忍不住眨了眨眼,邢娇儿的遗体就在丁思渺身侧,她却这样口无遮拦,当真是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
丁思渺似乎和他心有灵犀,说到这里也顿了一下,回头冲着玻璃棺材敷衍地鞠了一躬,又回过身要接着说。
段执把手指从她手中抽出来,揣进了黑色长羽绒服的兜里,抢在她开口之前:“你什么意思?”
丁思渺闭了闭眼,下定决心似的,抬眸看他:“我是说,我不想失去你。”
段执怔了两秒,拽住她胳膊,把人从灵堂拉了出来,穿过走廊,噔噔噔跑上楼梯,直奔自己房间,刚进门就嘭一声关上房门,背靠门板守住去路,随即松开了拽着丁思渺胳膊的手。
他看着面前人哑声道:“丁老师,我阅读理解能力不太好,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丁思渺穿着厚厚的羊羔毛外套,胳膊还被他抓疼了,她忍住揉胳膊的冲动,点头说:“能,你问。”
段执笑了一下:“我们是怎么从葬礼聊到这儿的?”
丁思渺想了想,认真给他解释说:“因为于零奶奶活的太不痛快了,我不想和她一样,人要为自己活着,首先得学会对自己诚实。”
段执的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弧度:“那你今天说的都是实话吗?”
“嗯。”
段执撇过脸,实在忍不住,贴着门板笑了出来,很快又控制住表情,回过头,脸上只剩下淡淡的笑意,伸出一只手拉着丁思渺的手腕,腆着脸一本正经道:“可是你说的不够明白,以后要是赖账怎么办?”
丁思渺转了转手腕,任凭段执的手滑落到自己手背上,反手握住了他:“那我再说明白一点,段执,我很喜欢你,比你以为的要多得多,不是对朋友的喜欢,不是想和你暧昧,是真真切切的、想要靠近你的感受,我不想再自我欺骗下去了。”
段执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词,无师自通地扮演起对细节不依不饶的小作精,扬起下巴道:“你之前为什么骗我?”
“因为——”丁思渺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轻轻晃来晃去:“我想的很多,我怕有一天我们会因为前途、家庭等等原因分开,怕自尊心受损,怕美好的朦胧一旦靠近就变成一地鸡毛,总之……我在感情上是个回避风险的人。”
段执把她拉近了半步,两人几乎贴在了一起,他一手环过她腰侧,把人虚揽在怀里,微躬下脊背,下巴搁在丁思渺肩上,蹭了蹭道:“那现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