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昶进去后,不一会儿帐内就传来哐啷一声,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个不绝。朱角听得眼皮直跳,其他六人对他示意,朱角无奈,硬着头皮掀开帘子走进去,只见屋内就如狂风扫过,碗盏灯台,统统砸在地上!三王子坐在桌子前,握剑一般握着一管毛笔写字,写得用力,竟然用毛笔把托墨的纸张戳破!
朱角跟这位王子十来年,从未见他如此狂怒,此时不敢高声,只轻轻问:“三王子,战事不顺?”
李昶半天才点点头,一声不吭专心写信。写几个字他眉头就皱一皱,皱到后来,他突地掷下笔,起身一脚蹬翻桌子,大骂道:“我说什么狗屁都没用,她根本就不懂这些!”
朱角也不知道三王子嘴里的这个她或他指的是谁,立在一边,非常识相地保持沉默。李昶咬着牙怒了良久,后来对朱角道:“我要回北方一趟,亲口跟她解释。”
还没等朱角问是什么事,只听外面的王亢高声道;“三王子,有位王爷的参事谭昕谭公求见!”
李昶正在气头上,管什么谭公碗公,就算天公这时候来了,他也无心接见,大声道:“让他滚——”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帘子一掀,一个古稀老头已经进来了。李昶见这老头正是先前在父王大帐议事之时,一言不发,嘴角噙笑的老儿,心中一动,大声道:“谭昕?就是父王手下卖豆浆出身的老参事么?”
谭昕听了,不但不以为忤,反而嘿嘿笑道:“老儿卖了十年豆浆,给王爷作了三十年参事,想不到至今为王子称道的,竟然还是老本行,呵呵。”
李昶见他这般说话,心里反倒起了敬意,伸脚把自己先前踢翻的椅子踹起来,对谭公道:“老丈此来,莫非有什么见教?昶年幼识浅,豆浆都没喝过几碗,公但有所见,不妨说说。”他对着朱角示意,朱角领会,把李昶踹起来的椅子搬到谭公身前,那谭公等李昶坐定,才看着一旁的朱角道:“老儿要说的话,只能出我之口,入王子之耳。”
李昶看了一眼谭昕,点点头,对朱角道:“跟其他几位兄弟守在我营帐四周,不管是谁来,都说我头疼不见。”朱角低声答应,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老丈可以说了么?”李昶问道。
谭公方道:“老儿此来,不为别的事,只想在王子跟前献上一计!王子若听了,江山社稷唾手可得;若不听,小老儿黄土埋半截的人,只怕黄泉路上,还能跟王子你做个伴儿呢!”
李昶听这老头说话无礼之至,嘿嘿冷笑几声,站起来,也不端茶送客,直接请道:“我见多了说大话的,老丈不比他们高明,胆子倒是大得多!我还有事,不多留老参事了。”
谭昕正容道:“老夫在王爷帐下做了三十年食客,第一年恃才自傲,第二年浑浑噩噩,第三年心如死灰,唉,二十多年眨眼过,人云亦云混吃喝。我本以为满肚子的才华再也碰不到恩主,不想此次南征,亲眼目睹三王子攻城略地,雄才大略,古来英雄豪杰不过如是,倒激起了老儿的一番雄心壮志。今日王爷大帐之上,王子所说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可惜珠玉当前,碰上不识货的,也当作残瓦断砾,小老儿跟王子一般灰心。说句不知道高低的话,王爷贪功冒进,一旦渡江,家国必然休矣!”
李昶听这一番话大有道理,心中一凛,对这老儿轻视之心顿去,屈身为礼道:“老丈既然如此说,又不嫌小王愚陋,不知道何以教我?”
谭昕不敢受李昶礼拜,忙站起身回礼道:“不敢。这就是三王子跟王爷的不同,王爷对老儿这样贱民出身的幕僚,自来不曾多看一眼。其实草野大泽之中,不乏能人,古圣先贤拔将相于垄野,世家庶民之分,在上者不能太拘泥。”
李昶听这老头口气激动,心中不由得想起当年初识柯绿华时,听她大言炎炎地嚷“仆人就不是人么?”想起她,乱成一团的心底微微平静,低身扶起谭昕道:“过誉了。老丈若有教诲,但说不妨。”
“我先前说有一计献给殿下,若听了江山社稷唾手可得;若不听,只怕殿下性命危矣,并非老儿危言耸听。殿下失踪三个月,这三个月之内,王爷大病一场,兵权十之八九归了姜氏四虎,常言道臣强则主弱,此消彼长,王爷若玉体安康,则一切顺遂;若王爷一朝不虞,三王子内无强援,外有虎狼环伺,那时候殿下怎么办?小老儿一介草民,天下乱套了还有个茅草窝棚豆浆铺子存身,三王子你能躲到哪里去呢?”
一席话说得李昶冷汗涔涔而下,想到自己被二哥手下人追杀,一路狂奔到草原,差点死在那里;又想到今日在大帐之上,室内暖气袭人,他父王犹羽被翠裘遮身——莫非父王就是因为害怕命不久长,才急着渡江坐上龙庭么?若真地这样,这天下事还真地不可测了!
想到这里,他真心实意地给谭昕鞠了一躬,低声道:“谭公必然有策教我。”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三王子,与其让他们渡江失败伤了大军元气,不如挟天子以令诸侯,矫诏召集姜家四虎,送做堆灭了他们。那时候殿下大权在握,王爷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李昶听了,上下扫视谭昕几眼道:“你这个计策固然快,可惜北方都城里还有我大哥和姜王妃,南部未定,北部已失,总不是个万全的法子。何况我父王对姜家人十分倚重,我若行此叛乱之事,只怕立时送了我父亲的性命,老丈可知比没娘的人更可怜的是啥?就是又没爹又没娘的!”说到这里,李昶长叹一声,“我本来以为老丈教我天下大事,不想听到这番言语,难道是我走眼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