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感叹:“是啊,都空了,炉子都凉了。”
“什么时候去金陵?”
“送你们离开江州之后吧。”
“那不是没几日了。”
“都很仓促。”
许恒听出远志话中隐隐的感怀:“其实,你本不用这么着急的。我也不知道你在急什么。”这是他第一次和远志聊起婚事,只可惜太晚了。
“就当是我任性吧,”远志鼻子微酸:“有一件事,我知道不妥当,却还是只能拜托你。”
“照顾好师父师母?”
远志点了点头:“我不孝,该是我做的事,却要劳烦你。”
“你即便不说,即便不走,我也是会照顾好他们的,况且,不是陈洵,你也会嫁给别人,走也是早晚的。”许恒望向窗外,想了想,还是对远志说了实情:“其实,将师父师母送回老家后,我也想离开戚家了。”
“去哪儿?”
“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吧,行医本就是要云游天下,访遍世间的。”
戚家这是彻底散了么?远志很不好受,她小时候以为永远不会变的小港湾,此时更像是一场梦,醒来后四顾茫然,只能回味。
“阿爹知道吗?”
“曾与他提过,他也没说什么。”
“那……你也保重,我到了金陵后,会去信老家,你务必收好地址,若有事一定要来找我们。”
“我们?”许恒听着这个词,顿时感到刺耳。
是啊,她和陈洵可以是我们,她和师父也一定是我们,但唯独她和他,只能是师兄妹,成不了我们。
“其实,我此番走,也是因为你。”
远志心头一紧,不知他此话何意。
“刘姑娘这件事前后,都是我没想到的,去救她是,嫁给陈洵也是。其实,你并不是真的喜欢他对不对?”
远志沉默。许恒也一眼看出这沉默代表了承认。
“你和庄达在一起的时候,明显就不是那样。”许恒背过身,看着窗外的墙缝间钻出的雏菊。
远志没想到看破她的竟然是许恒。
现在当她再提到庄达,这个曾经的人好像已经虽戚家这个梦一并散去了。
“你是有勇气的,不顾前路也要做想做的事,这一点我过去做不到,所以在你走后,我也想试试,你那样的活法。”
远志强笑,许恒根本不懂这中间那么多的难言之隐,不无揶揄:“这件事被你说得这么好听。”
“师妹,”许恒转身面对远志,身后原本因为阴天而沉郁的天色,忽然转了晴,虽然是稀薄渺茫的晴,但依然让人见了欣喜:“祝福我吧,你祝我顺利,我想一定会应验的。”
“师兄……”远志的眼眶红了,她其实感觉很奇怪,许恒的走才是让她真正感觉到戚家散了。但是许恒终究要飞的,她也只能用最有诚意的笑容,说:“师兄,一切顺利。”
卉萝巷位于江州城中,是汇集了秦楼楚馆的污秽之地,与之相邻便是江州的赌坊,这一片都是金家掌控。卉萝巷的女人是没什么好名声的,但却并不见得人人厌憎,能在卉萝巷称得上花魁的女人,同样也是江州官商宴饮席上的常客,因结交官宦多,到东到西,都有几分薄面,配得上旁人叫一句行首。
她们对如何穿行在各色轻浮浪荡的手习以为常,只为练就一种本事,能在其中找到一双最有权势的手,紧紧握住,像藤一样,慢慢攀爬,不能成妻也能为妾,再不济也是外室,从此摇身一变,也算是成了名门里的主子。
只不过,大多人没有这样的运气和本事,卉萝巷一百娼妓,上至四十下至十岁,莺莺燕燕,大都是百般不甘地开端,凄凄惨惨地收场,哪一个不曾年轻气盛过,也受人追捧过,最后又哪一个不是灰溜溜败走人生路?
春芹就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她其实本名不叫春芹,但本名叫什么,来自什么地方,她自己也已经忘了,卉萝巷的老鸨给她取名春琴。
刚来卉萝巷的时候,她才十二,因人长得高,所以被老鸨当做十四的姑娘推到台前。她没什么才能,也没生一张巧嘴,便总是给那最伶俐的姑娘当僚人,先派出去受嫖客揶揄挖苦一阵,那伶俐的才会出来,就是要做出千呼万唤的架势。能有幸得人眷顾是她的运气,但多数是在正主出来后,暗淡离开的。
后来,有个客人见她老实好欺,又不擅回嘴,每每受人揶揄只会在一旁干笑,连转身离开的背影,都因为她过高的身形显得滑稽,不免动了点恻隐之心,点了她一次。
也是这时候,他给她改名叫春芹,他说:“既然不会弹琴,何必露怯?”
于是将琴改作芹,芹生于地间,像她,芹又是细细长长的,也像她,有一次床笫之欢后,他半醉着说芹汁多而味重,最像她。
她接受,以后的客人都这样叫她,但琴芹同音,客人叫的到底是哪个字,她不知道,但她愿意想象成芹,好像那个字是专属于他的,是她和他之间的暗号,一提起都能让她感觉到快乐。
那个人偶尔会与她说说话,却因为她什么都不懂,又常感到无趣。久而久之,他点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那是卉萝巷所有女人的命运。
再后来,她却发觉她有了身孕,她鼓足勇气对他说,却只见他微微皱眉,好似心里在想,这女人是何等不配。他给了她此生收到过的最多的嫖资,一锭银子,他让她好好调理好身体,找个大夫,将孩子做掉吧。
春芹想,若是良家女,大概是要哭的,可是她却没有,好像只是心中的一个图景应验了而已。她很平静,但也知道了,真正的悲伤,是从内心里来的,那种悲伤会让人觉得血肉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