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珩说得很慢很轻,“他对我非常非常好,不管我闯祸还是打架,既不会骂我,也没动过我一根指头。但我很不理解,为什么过年的时候,永远是我们在一起,外公就一直在乡下,一个人过年,从不过来。后来我读书认字明白一些道理了,质问过我妈,她就跟我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儿不要管。”
程之珩发起脾气,反而是外公来哄他,说没事,他自己一个人清净惯了,是他的问题,跟他们没关系。
赌气之下,程之珩再也不回城里过年了,就这样一直到了外公也很老很老了,老得没有精力照顾他。他才开始从村小转出来,辗转于各个亲戚家。
“人老了之后,病就多了。我上初中那年,他病就已经很重了。我读的是寄宿,还在西北,那会儿手机也还没有那么普及,我每周只能去公共电话亭排队给家里打电话,排队的人多,一个人限时三分钟,他脑袋已经糊涂掉了,话前面说了后面就忘了,有时候一通电话讲到最后,也认不出我是谁。”
他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寒假,直接从学校去了医院。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看到的。
原本也算意气风发的外公,瘫在床上,他就像一滩烂肉,屎尿都混在一起,一个护工整日陪着,给他清理那些污秽。
他嘴里念着孩子们的名字,盼啊盼,却没有一个人来过。
护工说,从没有人来看过外公,他是第一个。
程之珩走上去,他费力睁开眼认了好久,才终于笑了,抓住他的手,问他学习好不好。
程之珩待了半个多小时,程娟就来接他了。她连医院的门都没进去,在电话里让他下楼去大门口。
“我不懂为什么她要对外公这么冷漠。”
“你问她了吗?”
“我问了。”程之珩嘴角苦涩,“应该说,我很生气地质问。”
而得到的答案几乎把他的世界观打碎了。
程娟将车停在路边,毫不忌讳地脱掉外套,撩起袖子,给他看身上的疤。
“火钳、烟头、皮带、荆棘条。”她指着每一道伤痕,讲出他们的来历。
“他嫖娼、打架、赌博,把我妈打个半死,把我们打得身上没一块好肉,骂我们是野种、是杂种,我们长大了,开始挣钱了,又换了个嘴脸,说我们是他的小孩。
我妈因为他落了一身的病,我十五岁被他一百二十块钱卖给隔壁村四十多岁老光棍当老婆,是我弟弟拿了刀给我救回来的。他毁掉了我妈的人生,也差点毁掉了我的、我们的。我恨他,恨不得他去死。”
她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反问他:“现在,你告诉我,程之珩,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知情者
故事的展开往往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顾思宁早就知道他从小跟随家里长辈长大的过往,却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样的秘密。
从那天开始,程之珩意识到真相的残忍,多年的朝夕相处让他没办法痛恨外公,程娟平静的控诉更让他没办法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开始很少回家,短假住宿舍,长假住宾馆。他游离在两拨人之外,成为外人。
外公去世之前回光返照了一会儿,留下遗言,让他扶棺。程之珩拒绝了,他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式来面对这个曾经亲密后来疏离的老人。
“以前都是他给我过生日的,乡下没有蛋糕店,他每年都会去县城给我买,动物奶油贵,还容易化,十一月天还没那么凉,他就带一床棉被过去,包着回来。”程之珩声音低下去,“过生日就会想起他,每想起一次他,对我妈经历的那些来说都是一次背叛。”
过了很久,顾思宁找回自己的声音:“周子璇也知道吗?”
“以前也不知道,只知道家里人跟外公不亲,外公去世的时候也都很冷淡,高考结束暑假的时候,家里人一起回了趟老家,她总念叨外公,我妈实在忍不了,就跟她说了。”他轻松些道,“不过还好,她没怎么跟他相处,所以接受起来也比较快。”
顾思宁嗓子眼里像堵了团棉花,涨得难受。
她不理解为什么程阿姨要把程之珩送到程外公的身边,更不敢想身为当事人的程之珩要经历多少的思想斗争,才能消解掉这一切。
程之珩垂眸触到她的眼神,心中陡然一软,他伸手抚摸着她的长发,“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已经忘记了。”
顾思宁握住他的手腕:“你不要这样。这种时候是我来安慰你,而不是你来跟我说你没事。”
程之珩动作稍顿,道:“那我应该怎么做?”
顾思宁将他往身前拽,同样摸了摸他的头发,声音轻柔道:“这不是你的错。”
程之珩身体僵硬着,好一会儿才放松下来。他跪在地毯上,枕着她的大腿,嗅着她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
顾思宁看着他的侧脸,指腹划过他阖起的眼睛,像安抚小猫一般,动作温柔。
她不会安慰人,翻来覆去只会那几句,她搜刮着可怜的词汇,说:“程之珩,你真的特别好。真的。”
他用脸颊蹭着她的腿,头往她掌心拱,像只餍足的小兽。
“够了顾思宁。”他喃喃着,“这就够了。”
周子璇接到顾思宁的电话时还有点忐忑。
虽然她没有把小屁孩儿的话当真,但是面对他的“家长”,还是忍不住发虚。
一方面她觉得应该把这话告诉自己的好朋友,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当事人家长很可能会错误归因,反过来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