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九月深秋,满村子都是飒飒的秋风扫叶之声,听着就像是那老鼠偷食,百味子突然造访。
彼时,我不过还是个半拉大的孩子,百味子从那窗户口跳进来的时候,我便甚是好奇,一个满身补丁,抗着个同样都是补丁麻袋,发须皆白的老人,为何好好的大门不走,却从那窗户里头跳进来。
他一出现,爹爹便让朝露姐带着我去后屋睡觉,一副神色凝重的样子。
我自然好奇,等朝露姐姐睡了,便偷偷溜下床,又偷偷溜进前头,躲在门板子后头偷瞧。
只是我至今尚不明白,那听到的话究竟什么意思。
当时我只听到百味子说:“子书当真还要守着那八图诡道?”
爹爹道:“八图天罡,天下正戾,若是不能守,也决不能现,否则天下必乱,当年在鸠摩座下的誓言吾不能毁!”
我听得满头雾水,脑袋瓜子往前头一探,没想到正好看到百味子朝我这犄角旮旯歪了下头,满脑袋白花花的毛发本是看不清那脸蛋的,却看的那毛茸茸丛中有一双亮晶晶的光,吓得我一缩脖子猫进了后头。
百味子呵呵一笑,道:“那就是三途镇?”
爹爹哼了一声:“心儿,还不快去睡?”
被爹爹那么一叫,我再不敢停留,只得乖乖回了床铺。
百味子便从那一日留在了月夕村。
平日就在那月夕楼茶楼里头摆个摊头说书,月夕楼的掌柜供奉几个茶汤果子度日,村里头人平日日子枯燥,大多数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户,也没什么大的乐子,如今午后在那茶楼里头坐坐,听老头说说江湖事,倒成了一景。
爹爹自我五岁娘去后,甚少出门,因为识得些字,便成了村里人的文书先生,算算账,写写信,百味子来了,每日夜里头都会来寻爹爹吃茶,这老儿也甚是有趣,从不见他喝酒,滴酒不沾,却又嗜茶如命。
我想来,也许正是因这个爹爹和他才多有交往,因为爹爹,也是从来滴酒不沾,甚至从不食肉。
不过我倒是和村里人一样,甚是喜欢听他说书,因为这个封闭的小村落里,大半的人都是足不出户的,除了每年给未央城下辖的分堂交租外,也就是在邻近的镇子上逛逛草市,什么天下,什么江湖,都是以前不曾听说过的。
百味子一肚子故事,大家都爱听,月夕楼这几年下午场场爆满,掌柜的甚是欢喜。
爹爹去世之后,百味子亦未曾离去,我得空便去那楼里头听他胡侃,说是胡侃,这道不是我评论的,百味子刚铺开摊子之时,我亦常与众人一般将将每场不拉,回来还和爹爹学个模样,没料到有一日,爹爹冷不丁冒出一句:“大千世界,浩浩江湖,哪来那么多英雄豪杰,赳赳武夫,不过都是些利欲小人罢了!”
我甚不平,当日百味子说的,正是十八棍僧救唐王,四方城主列旌旗的故事,我方才第一次听说,什么四方城主的名头,也令一村子老少,倒有大半后生有那跃跃欲试,练武强身的念头。
我与爹爹论理,爹爹也不与我争执,只是不许我再时常与那月夕楼跑。
我甚憋屈,直到爹爹去世,这禁制才得以解脱。
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何爹爹不喜我去听那些江湖故事。
“哎唷,心儿哟,今儿个忙什么呢?怎么没去草市?”老头子看我走近,从草垛子上跳起来,冲我这看了眼。
我正忙着和绿绿纠缠姿势,拉着它的脖子以防止它将板车上的凤凰颠下来,闻言甚为辛苦得道:“打水时遇上个生病的,想让闾大夫给看看,老爹快来给帮个忙,绿绿不肯拉人家!”
“嘿,你们家绿绿这脾气真是日日见长哟!”老头子闲闲在一旁瞅了会我与绿绿的对抗。
绿绿看到有人,一屁股蹲又就往地上作势,板车往右一斜,瘫在上头的凤凰烧得糊涂,从开始的哼唧已经到没有声息,眼瞅着就要被翻下来,我眼疾手快一手揪着缰绳,一手拽着它脖子,一脚抵着板车,最后一腿尚需稳住自己的身形,再没法子去拦住他。
百味子身子一晃,不知何时已经立在那板车边上,顺手一捞,将凤凰面糊疙瘩般软了吧唧的身子接住:“哟,又是哪家小哥?”
“不知道呀,我看他烧的都糊涂了,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呢!”我顺口撒谎,绿绿的杰作死都不能说,丢不起这人。
正设法将绿绿稳住,斜眼瞅过去却发现百味子没了声息,盯着那昏迷了的凤凰正看着认真,面上一抽一抽的,甚是奇怪。
这表情,颇有些那前几日我领着定下来的孔雀在家里头磨豆子时,他老人家进来讨水喝的时候看孔雀的表情。
似哭,似笑,似纠结,似烦恼,我自认识百味子以来,他老人家的脸除了脸上毛多一些外,从没看过表情那么多的。
“咦,老爹,您认得么?”百味子见多识广,也许还真认识呢。
“哦,呵呵,不认得,我怎么会认得呢?”百味子摇头像个拨浪鼓。
我奇怪的看着,您老不认识就不认识呗,笑得甚是奇怪,我咋听着像是憋足了气忍得辛苦,说话都拔尖了呢?
连身子都在抖,尤其那肩膀,耸得和打摆子有的一拼。
“老爹,我一会去闾大夫那儿,要不您也一块去看看?”跟个抽风似的,别是得了什么病吧。
“哦,呵呵,不用不用,你说这位小兄弟怎么了?不记得自个?”
我看看百味子转过头来的表情,那两道眼弯角向下,笑得颇有些瘆人,莫名的点头:“嗯,老爹,您真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