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是为了傅徵而死。”
“为了,傅将军?”祁禛之愕然。
“因为大兴没有威远侯可以,但是不能没有傅将军。”孟寰表情平静,语气疏离,没有丝毫愤怒与不满,他似乎很认可这句话,但又似乎……很厌恶这句话。
祁禛之迷茫,脸上满是不解。
“三年前,千理向我朝进贡阿芙萝,希望能得庇护,以抵抗南越王的侵略。”孟寰一改急躁冒进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可知当时朝中,谁反对此事吗?”
祁禛之有些窘迫,他对此一无所知。
孟寰自顾自地往下说:“是彼时权倾朝野的傅大将军,以及,敦王殿下。”
敦王殿下?那个据说出生在北塞,一度走失在胡漠的大皇子?
祁禛之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但又说不清自己这种奇异的推断来源于何处。
他看着孟寰,听这人继续往下讲道:“我朝连年征战,国库空虚,皇帝急于填补亏空,所以对南疆那成片的阿芙萝药田动了心思。那时,四象营就在京畿三卫停着。可是,傅徵不肯。他告诉皇帝,阿芙萝这种能让人用之成瘾的药,一旦流入市场,定将有损国祚。皇帝想要充盈国库,但决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
说到这,孟寰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祁二郎,你可知傅大将军是在什么地方讲出这等难听话的吗?”
不言而喻,可想而知,一向被人讥讽出身乡野、对玩弄权术一窍不通的傅徵会在何等境遇下驳斥当朝皇帝。
大概,就是群臣具在,少长咸集的大朝会上了。
“他触怒了天子,也给了南越王可乘之机。”孟寰幽幽道。
而后,千理灭国,当今皇帝急不可耐洒出的雪花银打了水漂,全国上下一起穷得叮当响。
“北闻党”顺从君王之心,苛捐杂税;“东山派”为主张民生,竭力反对,被软禁在京梁的傅将军则跪在太极宫外三天,求他宽宥当初和自己一起抵制“阿芙萝入兴”的敦王谢裴。
世人看到的只有傅徵为国为民,据理力争,却看不到牺牲在饮冰峡的四象营将士,和含冤的威远侯。
他们是傅徵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也是皇帝削兵权下的首选祭品。
孟寰说,他们死于对傅徵的绝对崇敬。
蓦然间,祁禛之想起了楚天鹰,那个独眼老兵临死前释然又解脱的眼神让恍惚中的祁二郎狠狠一震。
他为什么要杀了傅徵,已经不言而喻。
“二十四府和四象营中有人暗地里扶持虎无双,”在这场谈话的最后,孟寰忽然说道,“傅召元很清楚这人是谁,但他却向我瞒下了此事。他还任由……他招来的贺兰铁铮带走了虎无双。”
祁禛之下意识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却意识到自己哪有资格来反驳孟少帅。
孟寰深深地看了祁禛之一眼:“他在通天山上见了那人,知晓了那人做的腌臜事,但他默认了,同意了,他或许还……隐秘地支持了。上通天山前,他告诉我,四象营中有细作,有吞掉了冠玉几十万斛赈济粮的家贼。可是,下了通天山,他却对此事闭口不谈。我绝不相信,他在山上什么都没查到。”
祁禛之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孟少帅,我……不相信傅将军是这样的人。”
“是不是这样的人又有什么所谓呢?”孟寰轻笑,“饮冰峡一战中牺牲的将士们是因他而死,你大哥威远侯也是因他而死,你觉得,他会不恨吗?你觉得,他会不想复仇吗?你觉得,他甘愿偌大一个四象营成为朝廷指哪打哪的傀儡吗?更何况,那个与虎谋皮的人可是他的继子,傅荣。”
小郡王傅荣,年逾二十还未袭爵,如今依旧只是四象营中的一个小小参谋。
在亲娘吊死将军府的第二年,他便改了姓,成了傅徵名正言顺的儿子。
也正是靠着他们母子,傅徵顺理成章地收拢金城郡主前夫、傅荣亲爹留在南蛮的五万雄兵。很难说,那藏在四象营中的逆贼,有多少出身于伏波将军章竣麾下。
所以,这场贼喊捉贼的戏码,傅徵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祁禛之心乱如麻,他知道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傅徵,可他却是第一次知道,自己也从未真正了解过傅小五。
被格杀在祥龙驿外的无辜村民,潜伏在宅子里数月只为要他命的楚天鹰,他们原来,都死于傅徵之手。
他们无辜吗?他们不无辜。
可傅徵无辜吗?祁禛之答不出。
孟寰没有往下接着说,他注视着祁禛之,一字一顿道:“所以,祁二郎,你知道我想请你帮我做什么吗?”
祁禛之一诧,心底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孟老帅挂印后,傅徵按理接替了他的位子。而后傅徵一路高升,从中军都督到骠骑大将军,再到大司马、柱国大将军,他是名正言顺的四境兵马总帅。
但时至今日,不论是四象营还是二十四府,见了傅徵依旧只称将军。这其中缘由,不过是因为,还有一个孟寰。
孟寰是孟老帅的独子,是四象营的少帅。在旁人看来,有他在,傅徵永远有顾忌。而有傅徵在,孟寰永远只能是少帅。
祁禛之从前不懂,而如今,也明白了许些门道。
他就听孟寰自嘲一笑:“我知道,他傅召元向来看不上我,觉得我蠢笨,领兵打仗无能,但我是真心敬佩他,信任他,他却如此辜负我。事已至此,哪怕他有千般万般理由,我都不会允许他离间四象营的计划成功。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