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徵垂下眼睫,遮住了方才饱含期许的目光。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孟老帅拎着自己的耳朵大骂,说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长眼的人,竟看不出人家讨厌你,还非要往人家身边凑。
可是,傅徵明明觉得,祁二公子并不讨厌他。
“那个,”祁禛之捏着酒壶,手足无措,“其实,其实,其实我……”
傅徵不理他“其实”,只拿过酒壶,有些失望晃了晃壶身:“你怎么都给我喝干净了?”
祁禛之尴尬地看着他。
“算了。”傅徵摇摇头,拎着酒壶要往假山石上走。
“哎,”祁禛之一把拉住了他,“我有话问你。”
傅徵站定转身,认真地看向祁二郎。
祁禛之吐出一口白气:“你跟老楚……很熟吗?”
傅徵想了想,回答:“不算熟。”
“他救过你的命?”祁禛之又问。
“救过。”傅徵犹豫了一下,没否认。
“既然……既然你们也算有过命的交情,为什么老楚他,他告诉我,让我离你远些?”这话祁禛之已在心里存了一天多,他实在忍不住,想要一吐而快,“老楚还说,你害死过很多人,我阿姐却从没这样说过,所以我可以不信老楚,但是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傅徵原本发烫的思绪渐渐凉了下来,他立在风口,久久未言。就在祁禛之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傅徵开口了,他说:“其实楚护院没说错,我确实害死过很多人。”
祁禛之呼吸一紧。
“至于我到底是什么人……”傅徵随和一笑,“我记得,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祁禛之欲言又止。
傅徵再一次看向小院中那座萧索的假山石:“在暖阁交房,杭七偷偷存了一坛酒,你去再打一壶来。”
祁禛之接过酒壶,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离开了。
假山石后走出了一个人。
“你为什么没走?”阴影中的人模糊不清,但傅徵却好似知道他是谁。
没戴眼罩,腰间依旧挂着那把豁口长刀的楚天鹰压着步子走出,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傅徵,一手握上了长刀刀柄。
“你是来杀我的。”傅徵平静道。
“你不该杀吗?”楚天鹰反问。
傅徵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
楚天鹰冷笑一声:“傅将军啊,你真是可怜。”
傅徵慢吞吞地走到了楚天鹰身前:“我想,你下一句必是‘你也真是可恨’,毕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楚天鹰的目光微微一凛,不由后退了一步。
“你应当感谢那位白护院,若不是他,你进不了这座小院。”傅徵笑容温和,“那小子不慎把杭六杭七布下的千金线阵给拆了,你知道什么是千金线阵吗?”
楚天鹰握着刀的手一紧:“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傅徵轻叹了一声:“千金线阵就是一种无影暗器,当初在察拉尔盐湖,老六老七就是用千金线阵拦下了追捕我的胡漠人,好让我有一线生机回到四象营,率兵来营救你们。”
楚天鹰抖了抖,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傅徵依旧笑容温和:“老六老七进四象营的时间晚,他们不认得你,可我认得,你来这宅子的第一天,我就认出你了。因为,当初我在孟老帅帐下第一次闯祸挨了军棍,就是你为我上的药,对不对?”
楚天鹰没说话,呼吸急促了起来。
“你当时跟我说,白乌藤能刺激人的精神,让人疼痛中保持清醒。为了扛过三十军棍,我在嘴里含了三根白乌藤。”傅徵顿了顿,“所以,我至今都记得,那草药是什么味道。”
楚天鹰有些艰涩地开了口,他问:“为什么?”
傅徵无声一叹:“我有将近三年没见过故人了,看到楚军医觉得蛮亲切,只是没想到,楚军医居然是来杀我的。”
楚天鹰凛声道:“那你可知我为什么要杀你吗?”
傅徵眼光微闪:“因为你儿子吧,我记得,在我回京的那一年,他刚满十九,被孟伯宇收入帐中,做了亲兵。”
楚天鹰万万没料到,傅徵居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而自己在这小院里暗中所做的一切,在他面前都遁做无形。
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饮冰峡一战……死伤惨重,你儿子想必也,也留在了那片峡谷中。”傅徵呼出一口寒气,觉得腿站得有些发麻,“当时我在京梁,无知无觉,直到四象营的白幡挂满了七七四十九天,我才从宫闱闲话中听来只言片语。”
“你想说,你是被冤枉的,你不该杀。”楚天鹰接道。
“我该不该杀,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轻易下断论,饮冰峡一战与我无关呢?”傅徵抬了抬嘴角,温和的笑容变得有些凄然,“只是……你的儿子,也算是我的同袍弟兄,他死了,你来找我寻仇,可我又能找谁寻仇呢?”
楚天鹰狠狠一颤,眼尾染上了红丝。
他突然觉得荒谬,不光是自己荒谬,整个四象营都无比荒谬。
唯一看过那纸盖着柱国将军印战令的几人要么死在了饮冰峡,要么心照不宣地瞒下此事,让那傅徵继续做四象营将士们心里的定海神针,做大兴百姓心里的“镇国神枪”。
除了自己。
他本已告老还乡,可却冒着九月大雪,钻进那终年北风怒号的饮冰峡中寻找独子尸身。他什么都没找到,只找到了厚厚大雪下干涸的血迹,和无数残枪碎剑、残肢断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