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是在微微笑着,唇边弯起一点轻微的弧度,然而出口的话语却是平静得如在冰水里浸过一遭似的,凉得沁脾,不带一丝温度:“又青、小公子,会首提议要作联诗,还请你们移步。”
华滟不知道他方才听去了多少,站在丝质屏风后,门那边的人影绰约,映在花鸟图案上的高大男子的剪影随着风吹烛火的动静摇晃,看不真切。
她转头看了看白又青。
白又青显然也有些失措。在背后议论人时刚好被正主找上了,恐怕他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吧。
华滟想了想,朝他招了招手,白又青靠过去,听她在耳边说了什么,就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齐曜耐心地盯着挂在廊下的一盏珠灯——樊楼豪奢,一掷千金的浪荡子数不胜数,故而连白日都点着煌煌明灯,套在琉璃砗磲制成的灯罩里,映着脚下猩猩红的柔软地衣,颜色鲜血般腥臭。
靡靡丝竹声细袅如游烟,顺着连接起数座楼阁的空中的风雨连廊缓缓飘了过来,钻进他的耳朵。
宛转悠扬的红牙板和着歌女细细的唱腔,嗅着纤纤素手调出的芳馨馥郁的香气,这样身披锦绣纸醉金迷的日子过上几遭,想必连骨头都会酥软了。
只是他眼底虽映着这片红灯绿酒,心里却想起无垠雪原上凛冽的风。骑着马在夕照下奔跑,仿佛全身都披上了金辉,风鼓起了身后的大氅,纵然冰天雪窖中连甲胄都凝结着冰,可是胸臆一点意气总是畅快的。
他用力地攥紧了手。刺痛从掌心蔓延至心脏,提醒他,他还活着,而不是一具裹着绫罗绸缎的腐朽的行尸走肉。
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窸窣声,仿佛有人在说话。
齐曜把视线投回了室内,看到屏风后影子晃了一晃,然后一名俊秀的少年出来了,嘴角含笑:“辛苦齐兄了,我们这就去。”
不多时白又青也出来了,只是身后背着一个套着黑布的长条事物,见他的目光荡过来,白又青讪讪道:“我有样画具落在这里了,小公子好意陪我来寻。”
他扯了扯嘴角,假装没有看出这是他的托词,侧身让了一步。
白又青赶忙从他撑在门框的手臂下钻了出去。华滟跟在他后面。
当她走到齐曜面前时,齐曜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手。
华滟却没有直接出去,而是在他面前停了一停。
这停顿的时间显然有些长了,他下意识低头看去,那一双明亮眼眸像是落了满天星辰,眼尾弯起,声音揶揄:“齐公子,您这对眉毛不必画得这样深浓,先得和胡子一样邋遢,失了清嘉。”
燕小公子说完就背着手施施然走了,齐曜抬手一抹眉头,搓了搓指腹,上面墨粉扑簌簌落下。
他拧起了眉。
华滟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追上了白又青,两人并肩走回了原来的阁子里。
途中华滟回过一次头,看到齐曜远远地缀在后头,头顶掠过一盏又一盏悬挂的珠灯,光线明灭,他的面色晦暗不清。
华滟收回头,得意地笑了一声。
前头有人朝他们招手,她对白又青道:“是不是伯坚在唤你呢?”
白又青眯起眼睛分辨了一会儿,犹豫地点了点头:“我看不大清,瞧着是他没有错。”
华滟笑道:“那你快去吧。说不准是有人要向你请教画技。”
白又青有些为难地回头看了看背后的黑布长条。华滟便善解人意地解下那东西,拿在手里,亲切道:“我来帮你看着,你快些去吧。”
见着这包袱被取下了,白又青便也不再犹豫,如鱼得水般游入了人群。他个子小,不一会儿就被包围起来看不见了。
华滟掂了几下手中的长条包裹,轻笑了一声。
她见厅堂里人潮涌动,并无人在关注她,便寻来一个送茶水的小倌儿说了两句,便斜抱着那轴卷起来的画像下了楼,走到樊楼门口,车架已等在那里了。
奇墨服侍着她上了马车,上车后华滟没有立即叫车夫赶车,而是静坐了一会儿。
不多时,便有一名身材、样貌都极为普通,过眼即忘的中年男子悄悄坐上了车辕。
“三殿下。”
华滟睁开眼睛,清光一闪:“认准了吗?”
“属下已经派人记下了他的样貌,庚申和乙干在盯着。”
华滟淡淡道:“他如今的样子是假的,记下也无用。”
中年男子额角冒出一片汗珠:“是,是,属下疏忽了,属下会叫人盯紧了他,就是他去上茅房也不错眼。”
华滟嗤笑了一声,中年男子肉眼可见的抖索了起来。
华滟将那黑布包的长条东西在膝上放平了,慢慢退下外面的包袱皮,露出一卷未经装裱的画心,她拂了拂画,对中年男子道:“给你一天时间,把这画描一遍,明天我要看到摹本。没问题吧?”
“属下领命!”
“至于那姓齐的……”
车厢中端坐的红衣少年俊秀灵美,连声音也轻柔清悦,却听得中年男子打了个寒颤,他连声应道:“这厮就交由属下,属下亲自去守着!”
华滟满意地笑了:“小心些,不要打草惊蛇。”
“是。”
“你们缇卫办事,我同皇兄总是放心的,这一桩,务必也办妥了。明日此时,将原本和摹本都交予奇墨。”
“属下领命!”
“好了,奇墨,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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