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彰应该果断地拒绝纪冠城才是。这个人现在已经连EVO的员工都不是了,怎么可能会破例为他开放?何况栾彰早就对纪冠城在阿基拉一事上颇为不满,再放纪冠城去观云难保不会生出其他是非。
可是当栾彰看着纪冠城那双眼睛时,他很难开口说“不”。
“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故意为难你,我只是想在临走前再看一次。就好像……想要再一次漫步在幽暗密林,造访长湖镇,再看一眼孤山。”纪冠城低头含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是我有生之年见过的最伟大的创造,我只是想再看一眼,就当做是告别的情怀吧。”
纪冠城的神态和话语让栾彰很难再去怀疑什么,故事既从观云始,那也在观云终吧。栾彰“嗯”了一声,回应了纪冠城的请求。
当纪冠城再次站在那瑰丽的生命之树前时,他表现得比上一次要平静许多。
第一次看时是叹服和绝望,这次是纯粹地安静欣赏。他的双手撑在桌面上,抬起头仰望顶空的样子像是水族馆里站在巨大玻璃前凝望深海的孩子。
海洋、天空、生命、宇宙……大体都是相似的命题。而在这样宏大的命题下,每一个人都显得过于渺小。
栾彰双手抱臂站在纪冠城一旁,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脸颊上。纪冠城感慨,再看到这些还是感觉很美好。然后他转头正好对上栾彰的视线,淡淡笑了笑,目光又挪了回去,问了一个他曾经问过的问题。
“我可以在这里待多久?”
“多久都可以。”栾彰的回答也没有改变。
“我们聊会儿天吧。”纪冠城说,“好长时间都没有聊过天了,我还挺喜欢和你聊天的,哪怕作为没有什么关系的两个人。”
上次两个人在这里做了许多荒唐事,在一起的时间里,他们大多数时候就是遵循本能。栾彰总是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而纪冠城活在爱情与崇拜的幻影里。放下所有心结和骗局的对谈,这恐怕是第一次。
“那颗芯片我已经把接口全部停用了,编号也删除了,不会再启用。”栾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取出来?我可以安排。”
“既然全部都停用了,那就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了。”纪冠城说,“出国准备有很多,我暂时挪不出时间,回头再说吧。”
“到时候你可以找我。”
“不用,我自己也可以想办法。”纪冠城笑道,“留着做个纪念也不错。要是老了以后有什么腿脚不灵便的需要加装外骨骼,也省的重新植入芯片了。”
“那时候的技术已经不是现在可以比拟的了。”
“也不一定。我原来看过一本科幻小说,里面描述了一场很惨烈的人类和人工智能之间的战争。战争绵延百年,人类阵营付出了几乎灭绝的代价才赢得了最终的胜利。为了不重蹈覆辙,幸存的人类主动锁死了人工智能的发展。”纪冠城缓缓讲述,“在所有关于人工智能的科幻母题之中,好像永远逃不开对人类的背叛和挑战,我不懂这是为什么。”
栾彰说:“因为这是由人类意志发展而来的,人类懂得背叛,所以人类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也会如此,或者说人们希望人工智能如此,这样人们就能用一场战争和最后的胜利来彰显自己的伟大。”
他的语气风凉,纪冠城只是面带笑意说道:“你呀,永远以最坏的恶意揣测自己的同类。”
“事实如此。我自己都不是一个好人,何况别人呢?”现在的栾彰在纪冠城面前装都不装,坦露着他最原始的模样。
“所以,如果观云真的在人机互传开放之后拿到最大规模的人体数据从而疯狂进化,如果世界真的变成了故事里写的那样,人类沦为人工智能的奴隶,那是你乐见的吗?”
“我只能说,我尊重自然的选择,旧的事物就是会被新事物取代,人也不能例外。”
“哎,可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还是可爱的。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在生活了,为什么还要承受世界无端端的改变?那些人什么都没有做错。”
“平庸本来就是一种错误。”
纪冠城无奈地叹气。他像个回答不出老师问题的学生一样用手指扣着桌面用以分散注意力,良久,他继续喃喃说道:“我小时候看《阿基拉》根本看不懂,我以为像铁男那样拥有最强大的神一般的力量就是无敌的,为什么最后还会是毁灭的结局呢?长大之后再看我才明白,因为铁男根本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是什么,他无法控制认知之外的力量。换做金田的话恐怕也不行,但金田所有的行为都遵守了人类最朴素的情感认知,也许连拯救世界都没有思考过,只是想救自己的好朋友罢了,所以世界没有毁灭……栾彰,如果一切的最后并非你所愿,你会后悔吗?”
栾彰扬起了下巴,露出他一贯的神态。他的字典里没有“后悔”两个字,所以提都不值一提。
纪冠城再度陷入沉默,他好像没有要跟栾彰说的了,保持抬头仰望的姿势一直看向顶端。时间不知流淌去了哪儿,他眨眨眼睛,跟栾彰说自己要走了。
栈桥缓缓连接过来,他们看着对方,默契地默认这是最后一次可以这么近距离和对方在一起的机会。纪冠城向前走近栾彰,栾彰没有动,纪冠城的眼神从栾彰的眼睛游到了下颌,他伸出手温柔地捧住栾彰的脸颊,拇指正好划过那里极为细小的一道伤疤上。
过去这么久,几乎都快要看不见了,所有的伤害都会被时间渐渐磨平的。
栾彰以为纪冠城要吻别自己,此情此景确实需要一个吻别,他允许纪冠城这么做,可是纪冠城很克制,只是深深吸一口气,淡然一笑,放了手。
栈桥连接完毕,纪冠城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