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突突往外冒的血,邦邦傻了一样扑过去,不停叫:妈妈,妈妈……
灿甚感欣慰。微弱地笑。眼泪出来了,却是幸福的。这样由衷的笑是这几年头一次。
正逢陆非凡出差,灿一直没告诉他。
“妈妈说她一直想我。说在美国的时候,就想我长怎么样了。像她呢,还是爸爸。她哭。妈妈哭的时候我就不恨她了。我给她擦眼泪,说,老师说,知错能改就好。爸爸,我觉得我可以当老师了。”邦邦自豪地看爸爸。
陆非凡捏儿子的鼻子。
“可是爸爸就不听我的话。总是很晚回家,总是赖着不起床,说话向来不算数,你说要带我出去玩的。”
“我虚心接受。邦邦,你喜欢默言还是妈妈?”他问了。
“都喜欢。默言是朋友,妈妈是妈妈。跟默言玩,妈妈呢,应该是在旁边看着我的那个。爸爸,学校的阿姨总说我跟妈妈长得像。”
“哦。”陆非凡有点怔忡。卑劣地发现自己居然有点企望邦邦更认同默言。
他有点惆怅。也就惆怅了。生活就是这样,不顾你的想望,自顾填你的履历。而他也过了不顾一切的年纪。但或许,只是因他这个妹妹,他们孽缘太深,他根本不可能展开自己的手脚。
一个晚上,他回家,想了想,上楼,欲抬手敲门的时候,忽然辨听到里面压抑的哭声。心里一凛。推开门。声音猛然收住。他到灿床边,看到她用枕头遮着自己的脸。他夺,她不肯。争了一阵,他拉开了,她脸上都是泪痕。
“你怎么哭了?”他揩她的眼泪。
她向外侧歪过头,青丝无力地绻在肩头。像他们之间解不开的心结。
“哥,上次离开你,我去了苏州。一直住在那里。”
“咱们那一片已经开始拆迁了,以前我放学后等你电话的那家小卖部已经铲掉了。我在废墟中走,想,原来什么东西都会走掉的,就像我上小学的时候,老觉得我们三个是不会走的,但是阿姨走了。我又觉得我跟你是不会走的,结果你上大学了。那么我总不会离开苏州吧,结果也走了,我们把苏州抛在那里,就像我把你和邦邦抛在那里,久了,就走了。”
灿的诉说有点凄凉。他不晓得怎么安慰。
是会走的,他比她更明白。
“哥,说起来,我的目标很简单,就是不要走。现在想想是最难达到的目标。我把苏州的家收拾得很干净,后来想,有什么用呢?发生过的东西绝对不会重来一次。哥,我不要你原谅我,一开始就是我错,知道你终会离开我,却总犹豫不绝地拉着你。让你撇开白洁,还生下邦邦。哥,我其实只是想信赖——”
他没让她再说下去。往昔翻腾起来。灿总让他疼痛,像一块湿哒哒的影子,压得他又重又冷。
“哥,你不喜欢我做的事我不做了。你想做什么我也不拦你。我只是,想这么跟你呆一段。”
“别乱想了。”他抱起她。
“哥。”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今天想跟你一起睡。你是我妻子。”
下楼梯的时候,听到后面门开的声音,邦邦扶着楼梯杆,说:妈妈怎么了?
“爸爸想跟妈妈一起睡。把妈妈掠夺了。你也要来吗?”
“爸爸,你好像比邦邦还小,老要人陪,没出息。”
他看着灿,灿在笑。他低下头,说:你儿子说我没出息。
幸福是否可以通过他的克制与收缩得到。如果可以,如果灿和邦邦觉得幸福,他可以牺牲自己。
后来,他瞅了个空,带太太和儿子去了希腊。
天纯蓝,海纯蓝。灿躺在沙滩上,说:受不了太美好的东西。
6
陆非凡知道除夕夜默言来过电话。他一直想着年后见她一次。并不是没机会,去北京的机会很多,但是他一直未找。他有一根弦。绷得住的时候,他不会让它奏响。
这次去总部开会回国,却想见她一面。
跟手里那个玩偶有关吧。偶然在橱窗见到的,迪斯尼童话《猫与老鼠》中的老鼠杰瑞造型,穿着阿玛尼西服站在一堆珠宝间,眼珠子骨碌碌转着,有点不怀好意地盯着背对他的女孩。是要吓她一跳吧。他猜想。
然而这样道貌岸然的老鼠,到底会让谁害怕呢?
他进去询问。店里只是展示用,并不卖,费了些口舌,他如愿拿到了。
购买的时候,有过瞬间游移。却也买下了。
订票返程的时候,他一样有过瞬间游移,还是定下了。无论该与不该,他或许就是那只道貌岸然的老鼠。
到北京,他住下酒店。而后去默言的住处。北京春寒料峭,却难抵消他一颗渐渐躁动的心。
他想他们不见面也有两月了。记得走前,他在纸上写:只要再见到你,与道德无关,只在于你能忍受多少。他的想法很无耻,就像第一次他无耻地要求她做他妻子,照顾他儿子。她在一个燥热的夏天走投无路,对他说,你赢了。
她也赢了。
可他们同时败了。
他摁门铃。没人应。他给她电话。
手机里传来喧杂的声音,震耳欲聋。他想她的人生还有这一种,但或许他并不熟悉她。那个稳妥站在他面前的人何尝不是一种人为的设定。
“哪位?”年轻的男声。有飞扬的气势。
“找程默言。”
“我也在找他。”对方说。
“谢谢。”他挂了。
如此这般最好。他把那只老鼠扔了。错过,何尝不是一种规戒。然而,一样东西如果要用借口来提醒,其实已到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