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素仪就是我妈妈。
陈勉对自己的身世未尝没有起疑。但是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温暖都被剥夺干净后,他实在没有什么精力去追问。只当自己是浮萍,漂一阵过一阵吧。
这都是陈勉后来零星跟我说的。
我热爱陈勉。不只是因为他的经历对彼时空白的我而言是一种填充与丰富。也因为他是我青春一抹不可抽离的底色。没有他,我的青春无从附丽。
2、生命如同流水
我乐观,崇尚自由,活着务求痛快,对新鲜事物保持十二分的兴趣,谁能想到这不过是物极必反的缘故。
我原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爸爸是公务员,稳定清闲;妈妈下海经商,时有应酬。无论多晚,爸爸必要等着妈妈回,给她盛一碗熬得稀烂的百合莲子粥,妈妈吃时,爸爸在后给她松筋动骨。
松着松着,总会附加一些甜蜜的东西。妈妈很吃他这一套。
妈妈出差,爸爸总要像恋爱中的毛头小子一样依依不舍。一边罗嗦地嘱咐那套妈妈都听出茧来的旅途注意事项,一边拉妈妈手,极尽留恋之能事。每次他们告别,都要提前半小时进入状态。
可就是这般恩爱,也能飞逝成烟云。
我5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原因不明。我只知道与“欺骗”有关。
爸爸一直在努力修复着与妈妈的感情。可是妈妈很决绝。爸爸毕竟只是个普通男人,几年后累了,与别人成家,并且生下一个儿子。妈妈自此更加极端。每次他来,都当陌路。
经常是这样的场景,爸爸陪着我在屋子里疯玩,外边门响,爸爸的身子总要颤一下。妈妈进屋,爸爸抬起头,嗫嚅地叫:素仪。妈妈眼皮都没抬下,直接进卧房。门砰地一声,爸爸浑身的劲一松,落在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的是一张尴尬至极的脸。
然而,我分明见过妈妈的落落寡欢。分明听到妈妈辗转难眠时的叹息声。妈妈此后再未缔结姻缘,默默地选择在时光中老去。
也许,对妈妈这样的女人来说,感情乃至婚姻都是刚性的,没有任何调解的余地。可是对爸爸来说,生活是韧性的。他需要一份爱情,更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爸爸来我家告别说要迁至北京。那是我和妈妈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爸爸似乎是大病了一场,头发稀疏,脸色蜡黄,走路的时候,颤颤巍巍,没行几步,额上就会涔出汗。所以,当这样的爸爸诚挚地对妈妈说“要跟她说几句”时,妈妈并未如往常一样断然拒绝。
爸爸跟了妈妈进书房。
我很怕他们吵架。他们吵架我站在哪边我尚未有明晰的立场。好在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自始至终,房间内未传来山呼海啸的声音。半个钟点之后,爸爸出来,半掩的门露出妈妈怔坐床上的剪影。
爸爸在我身边蹲下,“锦年,爸爸以后不能老来看你了。你要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妈妈不痛快的时候,让她说几句,妈妈累的时候,你主动奉承几句。你妈妈,她,看着很强悍的一个人,实际上跟孩子一样。有时候,刀子嘴,豆腐心……”
“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接过去。
爸爸微微笑了,笑得怆然。
“爸爸,你刚跟妈妈说什么了?”
爸爸的眼珠子转啊转,透出点点调皮,他附到我耳边,轻声说,“我刚强吻了你妈妈,然后跟你妈妈说,爱她。锦年,等你长大了,你心里有什么话,一定要表达出来,哪怕被拒绝。”
这是爸爸告诉我的最后的话。
两年后,爸爸换肝失败,永久地倒在手术台上。爸爸合上双目的时候,妈妈毫不知晓,依旧龟缩在一个人的爱恨中。
待妈妈知道爸爸亡故的消息时,距离爸爸的过世已经去了大半年。恰逢春节,我和妈妈在商场采买年货,妈妈要称笋干,干货铺围满人,妈妈转了一圈,尚未觅着空处,正好有一人转身,妈妈连忙去抢空位,靠近的时候,抬头。冤家路窄,正是爸爸的后妻。
那阿姨比妈妈苍老,也难看。但是眉眼间有一丝温顺是妈妈不曾有的。
妈妈意态从容,与对方淡笑打了个招呼。若非她转身时拉我的手急剧颤抖,我都以为妈妈已经云淡风轻。
“等下。”阿姨叫住匆匆离去的妈妈。
妈妈回过身时的目光又一次平淡若水。
阿姨说:“我那有裴成保留的你的东西。你,找个时间来拿吗?”
妈妈不明白什么意思。
阿姨略笑下,说:“你不会不知道?他走了,肝移植失败。手术前,他预感不好,特意跟你告别,怕你难过,就说要回北京。”
妈妈依旧不明白,眼神空洞,待阿姨走后很久,她还是木头桩子一样矗立在人山人海中。那一刻,她彻底孤独。
她以为她扔出去的东西她不再稀罕,事实证明不是。
她以为她只要想拣不过是弯腰低头做做姿态的事,事实证明不是。
人生中没有什么不可原谅的事,但是妈妈没有学会宽容,所以只能在往后舔噬悔恨。
我去取了爸爸的遗物:妈妈的照片,妈妈的戒指(离婚的时候,妈妈还了他),还有就是,妈妈做知青那会,给爸爸写的信。他每一份都整齐地保存着。
那个惨淡的春天,妈妈把信一份份烧掉。她的心从此灰飞湮灭。
此后妈妈从一个兢兢业业的业务骨干兑变为一个混日子的中年妇人。生命的意义,只在于怀念。如果说,还有一点小小的期待,那就是我了。她把那个被她扔掉的人竖为我学习的榜样。在我成长的路上,父亲如影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