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的时候,赫然看见旅馆前有人。准确地说,是有人在擦车。擦得很是带劲,让我联想到“虎虎生风”这个成语。这旅馆外客向来少,即便来几个,也多是附近厂家工人们的穷亲戚,像这样看上去有点档次的私家车等闲见不着,若这等精力过剩的神经质司机更是难得一遇。我非常诧异,诧异之后便有了一窥究竟的冲动。
但是在我扬声打过招呼,惊见对方尊容后,便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断。
那卖力擦车的家伙正是沈觉明。
他缓缓直起了腰,眼睛略略迷糊了下,然后像看到真正的猎物一样睁圆,放出灼烧的光。
他怎么来?他不是急着把陈勉叫回去处理问题吗?我还在一惊一乍的时候,一桶脏水已泼面而来。事出突然,我毫无防备,被浇个结实。水是他擦车剩下的,带着隔夜的腐臭与汽油的刺鼻味道。
啪。他把水桶摔在地上,却冷笑着说,“不好意思啊,没注意。”
我本能想反击,但因为狼狈,居然说不出话,只汤汤水水地淋着,手足无措。看上去就像一个犯了错受到家长惩罚的小孩子。可我做错了什么?
一愣神后,我往屋里逃。他两步三步跟过来。
“你想干什么?”我冰冷瑟缩。
他好整以暇:“这旅馆是你开的吗?”
“你凭什么泼我一身脏水?”
“教训你啊。你才几岁,不好好学习,就知道跟人鬼混。”他居然说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我哪里想管你的事,是你妈妈见你夜不归宿,通过安安,辗转找到我那里,问陈勉在哪?我说你们约会去了啊。你妈妈急得直跳脚,要我马上把你们找回来。……我也不知道我是你家谁?半夜三更满大街找……原来你们躲在这里啊。够隐秘,够……”他说到此,竟然气得发抖。我怔忡一下,敢情他看到我和陈勉在运河边的画面。脸微微烫起来,可转念又想,那怎么样啊。他生什么气?于是嘴硬道,“要教训也是我妈妈,你凭什么?”
“凭什么?”他嘴角翘了翘,突然抓住我的腕子,把我逼到楼梯拐角口,双目精光闪闪,一句话似乎就要脱口,又咽回嘴里,只眉眼闪过一丝沉痛。他放低声,“凭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我相信偶然,21岁时,你偶然进入我的生命,我一直把你当作是命运的馈赠。”
我第一次听他讲这么文诹诹的话,只觉得好笑,便真的咯咯笑起来。
他恼羞成怒,手上力加大,指便与我缠到一处,我无来由一阵心慌,仿佛预感他要做什么,挣扎着扭过头。
“想躲?”他仿佛咕哝了这么一句,便沉沉凑过脸,声息渐要相杂的时候,楼梯滚下一串脚步,老板娘救我于水深火热中。
沈觉明手一松,我趁势挣开,溜回自己房间。
在刷刷的水洒下,我身疲腿软,脑子如糨糊,黏住了,只滚过几个单调的名字,闪过几个错落的场景。
与陈勉在草丛中翻滚,仿佛是多年前的余绪……
妈妈按着脑袋,微弱地说:总之你们不可以……
沈觉明握着我的腕子,目中奇痛……
跨出浴缸,我用手把镜子上的蒸汽一点点抹干,然后看到自己一张矛盾的脸:脸色是苍白的,可嘴唇却奇异的红。
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闭闭眼,下意识要换衣服,却发现无衣物可换。昨天来前,实际上并未准备过夜。别说外面的衣服,就连内衣也没带。这小店也不提供睡袍。我只得拿浴巾将自己裹住,而后匆匆洗掉一干被沈觉明污染的衣物。
推门出的时候,愕然发现沈觉明在,正仰面躺在房内床上。他怎么说服老板娘让开的门呢?
顺着声音,他撇过头,原本烦躁的脸渐渐舒张,竟是安然自得的欣赏。
我吼:“你滚不滚?”
他坐起来,轻佻说:“这个时候,我能滚吗?”
双腿弹跳起来,似要靠近我,我慌乱中口不择言:“沈觉明,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你。我知道我是你的初恋,可你不是我的。对不起,你要再这样无礼,我叫人了。”
沈觉明的脚步便顿住。嘴角的笑却开得更盛,他讥诮道:“见过自大的人,没见过像你这样自大的。谁说我喜欢你,谁说你是我的初恋?就凭你昨晚草地上的行径,也配吗?我不过把你当成……”
他没说完即摔门而去。
13-14、陈勉、晨勉
13
下午,我回到家的时候,妈妈颓然坐在沙发里。
“刚我跟陈勉谈了。别问我说了什么,总之我不会把你嫁给他。”妈妈抬抬眼皮子,仿佛已把精力全部透支,再无余力与我多言。
“我愿意,谁干涉得了?”我属于那种越挫越勇的人。阻碍只会激发我的血性。
妈妈道:“你这脾气跟我一样,我会告诉你原因。可别接受不了。”听到这样的回复,我有些无着无落。除了陈勉的条件,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分隔我们?还有什么原因是我接受不了的。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怔怔想着,只是不去排列可能的答案。我害怕。
黄昏时分,有电话进。妈妈抢在我前头去接。果然是陈勉,两三句后,妈妈把电话交到我手里,在旁边虎视眈眈。
陈勉道:“我没事。项目没有问题。是你妈找我。”
我瞥瞥旁边的妈妈。
“你妈看不起我也正常。你别怨,她也是为你好。……总之呢,我会努力,尽量让你妈满意,给你一份体面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