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预测事物发展规律的天赋?
这件事完全按照我的预期发展,我执笔,齐树柏杨思宇参与,尹子奇署名,驳斥常占美所谓重大发现的一篇文章出炉,寄到《西京日报》,一星期后竟然见报了。于是,我对编辑先生们以往的敬仰之情荡然无存了。他们的工作未必严谨,也喜欢凑热闹捞关注搞销量,经济利益第一嘛,市场经济了嘛,什么都要向钱看齐。我怅然若失,尹子奇却大喜过望,这一次,他少有的主动大方了一次,跑到公寓楼一楼小卖部里,买来几瓶啤酒,两包花生米,大家一起小小庆祝了一番,看着他的名字第一次变成铅字,赫然出现在报纸上,激动万分,潸然泪下。
然而有一点却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
地球变暖的见证就在我的衣服上,前两天我还穿着厚厚的冬装,穿着沉重的皮鞋,今天就必须换上衬衫和单鞋。阳光像一个揭去了盖头的新娘,不再害羞,把一脸的春情热情全泼洒在西京南边的大雁塔上,连唐代冷色的青砖都散发几缕暖意。校园图书馆那边的花园里,几丝嫩芽破土而出。
春天,不知不觉中来了。
我和付捷跪倒在玄奘法师塑像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付捷一边磕头一边嘴里嘀嘀咕咕,她叨咕什么?我没听清楚。我怀疑自己耳朵最近出毛病了,她在身边叨咕,我竟然听不见。磕罢头起身,悄悄问她,她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就不告诉你。”我认为她这是撒娇,不过我喜欢付捷撒娇时的妩媚和一丝傻傻的清纯。我也笑着逗她:“好吧,我正好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既然你不告诉我叨咕什么,我就不告诉你秘密。”付捷果然急了,两条手臂蛇一样缠住了我的脖子,俏丽的脸贴了上来,给了我一个甜甜的吻,撒着娇央求道:“那也是你先告诉我秘密,你先说了我就告诉你。”
三藏法师就在眼前,她竟一点忌讳都没有。我指着三藏法师的塑像,笑道:“你这样子,不怕他老人家动了凡心吗?”付捷忙撒开手,双掌合十,法师像前恭恭敬敬的打躬作揖,祷告说:“不好意思,打扰你老人家了,罪过呀罪过。”我就忍俊不禁。付捷祷告完毕,拉起我忙闪开去。又转了一圈,参观一番墙上的彩绘,都是取经的故事。我始终没看到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那几位的塑像,问付捷这是为什么?付捷笑道:“你当这里是西游记?那是传说,哪有孙悟空猪八戒,你找他们做什么?”
我一本正经说道:“我想给猪八戒磕个头,许个愿。”
付捷奇道:“给猪八戒许什么愿?”
我忍着笑,一本正经说道:“我呀,想给二师兄许个愿,将来好背个漂亮媳妇回家。”
一句话逗得付捷“咯咯”的笑,又不停的捶打起我,娇嗔喝道:“谁说要嫁给你了?一天尽胡说八道的,再没个正行。”我也撑不住,看她又挥起拳头要打,便笑着跑开了。本来还想上大雁塔的,问了两个管理人员,都说这塔现在保护,不让游人上去,我就满腔的遗憾,我想看看阎立本、褚遂良和白居易的手笔呢,那可是中华文化圣人的真迹啊,我真想在那真迹下磕个头。
走出大雁塔,一抹残阳,塔耸风轻。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凄伤的爱的故事。就在这个地方,曾经有过一个叫辩机的和尚,一个入于佛门,却留恋红尘,至死不渝的情僧。我忽然觉得,在爱情面前,什么佛,什么信仰,都抵不过男欢女爱、巫山云雨。因为爱,那才是人的真性情。因为爱,我们来,因为爱,我们去。佛说:万法皆有情。爱在时光里,爱在你我的呼吸间,有爱的尘世中,每个人才能做自己的真实。王阳明说,天理即人性,大哉斯言。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遗存着情僧对爱的眷恋,所以它是那么的炙热,几乎要烫着我了。我依稀看见了,一千年前的长安郊外,美丽的女子,飘逸的和尚,在红尘中相逢,那女子一个眼神、一朵微笑,便摧毁了和尚禅定的心。草庐,云锦,残阳,和一缕缕缓缓流淌的风。女子猜出了故事的开头,和尚猜出了故事的结局。他悔过么?我想,他无怨无悔。
所谓海枯石烂,大概如此。
我思绪绵绵,已不能自己,付捷却开始一个劲喊饿了,催着要回学校,便默默的往回走。付捷问我怎么了,“眼窝子红红的,刚才还好好的?”我勉强一笑,说没什么,风大。她很随便就丢开了,却惦记着我的秘密,又腻味过来,几次三番套我的话。我哪有什么秘密,那不过是骗她告诉我她叨咕什么的伎俩。可我知道,现在告诉她没有秘密,她恐怕不会相信的,反而越发疑心我有秘密,倒不好了,所以我装腔作势,东拉西扯,胡说瞎说。她撅起嘴巴,悠悠说道:“好吧,我先告诉你好了。我刚才祈祷什么啊,我呀,我就祈祷你程寒雨不准爱上李臻。”
我一怔,这种事怎么能在佛前祷告呢?佛哪有时间管她这种事呢?看她眼神切切的望着我,我叹息一声,轻轻揽住她的小蛮腰,她就贴在我身上,脚步慢得能看见阳光的移动。
进了校门,上了台阶,转过花园就进入了公寓区。付捷轻轻说道:“我不希望你有什么秘密,真的!”我站住脚步,一手拦她入怀,一手轻轻的抚摸着她那清秀美丽的脸,小声说道:“那是骗你的,我不会有什么秘密的,特别是对你。”她就嫣然一笑,眼如新月,微微仰起脸,再慢慢闭上眼睛,我低下头,向着那个叫人心驰神往的温柔之乡吻了下去。
我感觉到付捷的腰身一阵颤酥,那是激动了,一个女孩子在一个男孩子怀抱中颤酥,那她一定是爱我的了,被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爱,那是多么幸福的啊。正想以一个热烈的吻表达自己的欢悦之情,两个滚烫的嘴唇还没接触上,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地都在震颤,忙扭头去看,就看见好多人朝我们这边跑过来。付捷一阵羞怯,刚挣脱我的怀抱,就看见有人已经冲到我们两人身边,一个身材魁梧的大家伙,伸过来一个大大的话筒,大声的问道:“你叫程寒雨?我是西京报社记者,听说秦陵兵马俑上的那三个字,是你第一个发现的,是这样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第二个家伙的问题又抛过来了:“我是西京都市报的记者,您认为宋朝的兵马俑是怎么进入秦皇陵俑坑的,请谈谈您的看法。”
然后是第三个问题:“您是说秦陵宋朝时有人进入了吗?”
然后是第四个问题:“程寒雨,您的发现彻底颠覆了历史,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我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响,脑袋要爆炸了,我彻底被吓蒙了,粗略用眼光计算了一下,至少有五六台摄像机、照相机、话筒冲着我和付捷,“啪啪”拍照,叽叽喳喳的提问。付捷脸色煞白,拽着我的胳膊后退着躲避,脚下被道路牙子绊了一下,几乎要摔倒,我忙伸手扶住她,一边又抬起胳膊,遮挡住付捷的脸,冲着记者们喊道:“请不要拍照了,否则告你们侵权。”
记者们根本不理会,还在那里继续拍照提问,不依不饶。渐渐的,校园里的学生们听到风声,围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嘻嘻哈哈,我忙拉起付捷,躲进人群中,然后是落荒而逃。
记者们还不依不饶的追。
跑过一排小竹林,公寓区就在眼前,总算可以躲开疯狂的记者了,我擦一把额头的汗水,吁了口气。付捷也跟着吁气。忽然,就在我眼皮子前面不远处,女生公寓那边,一个矫捷的身影从女生公寓楼七层还是八层高处一跃而下,我真切看见,那身影在半空中翻了一个个儿,两三秒的时间吧,箭一样直冲而下,来不及眨眼,听见“砰”的一声响,重重的摔在地面上。我心中一惊一紧,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头升起:“有人跳楼了?”紧接着,七楼一个窗户里,齐刷刷探出几个女孩子的脑袋,一边朝楼下挥手,一边惊慌失措大喊大叫:“阿娟跳楼了,来人啦,救命啊……”
付捷一个趔趄,突然摔倒在地,她的手还挽着我的胳膊,我也就被她带倒在地,再顾不上疼,忙站起身拉她起来,看她脸色,雪一样白,呼吸之间,就像吞下了一串花椒,哽咽难受。
我小声安慰她:“别怕!”
周围学生们羊群一样涌向了楼下出事地点。
听见谁喊了一嗓子:“赶紧找辅导员。”
我喊道:“赶紧打120吧。”
这下子,尾随而来的记者,终于有事干了,一个个丢下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那个叫阿娟的女孩子身边,“啪啪啪”的一通乱拍乱照,闪光灯要把水泥地面融化了。我拉过一个记者,急急说道:“你有手机吗?赶紧打个电话吧,求求你们别拍照了,赶紧打电话救人吧。”
那记者忙得闭气凝神,都顾不上呼吸,哪里有时间搭理我,挣脱我的手,又拍起来。拍过一通后,他站起身对身旁另一位仍聚精会神拍照的记者笑道:“我敢肯定,明天头版。”那记者晃一晃手中炮筒子一样的照相机,“哈哈”一笑,大声喊道:“那还用说,肯定头版,这个月奖金到手了。”
付捷颤声说道:“那边小卖铺有部电话。”
我撒丫子跑过去,哆哆嗦嗦拨通电话,一时张嘴结舌,嘴干舌燥,半天讲不出话来,还是付捷先镇定下来,一把抢过电话,三言两语说清楚了。我才发现,自己已是一身汗水。
再回到这边时,却看见阿娟的身体披上了一条被单。
她走了,一个陌路的同学。
原来人的生命是如此不堪一击啊!
残阳如血啊!我讨厌这如血的红色。
打发付捷回去,我一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两层楼,比到西天还远。慢慢的回到宿舍,进门听见齐树柏拍着桌子,大声的讲着阿娟的故事:“她失恋了,她被男朋友抛弃了。”
我脸都没洗躺床上,还没从刚才的惊心动魄中缓过劲来。
尹子奇忿忿不平,在地上溜圈,拍着脑袋骂了一阵子娘,又喊道:“要写一篇文章,谴责这种始乱终弃的可耻行为。”
这两个家伙太武断了吧,怎么知道是始乱终弃呢?那么,是谁乱了她,怎么乱的?请指出来。这篇文章如果我写,我会连阿娟一起谴责,她不该把爱情当做一切,把生命当做儿戏,敢死,难道不敢活吗?
然后,我会操起一块砖头,去拍死那个乱源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