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人在院子里那棵秋子树下吃搅团,小叔刚从镇上回来,他白天跑镇上邮电局查询自己高考的情况去了。自从高考后,他隔几天就去邮电局一趟,这已是第五趟还是第六趟了,记不清,反正很多次了。前几次回来,他还有说有笑的,大声给爷爷说成绩没出来,这次情况好像不大妙,他的心情很不好,一回来就躲进屋子里不出来。爷爷喊叫了几声,已有些不耐烦了,声音渐渐高了起来,奶奶赶紧着进去看顾,一会儿出来,进厨房里替小叔盛饭,韭菜咸菜萝卜酸菜的端了高高两碗,爷爷皱起眉头,骂了句:“考不上大学还挣下功劳了?端吃端喝的,怂样。”
我看见奶奶端着碗弓腰马趴的走道,浆水从碗里洒出来,一溜溜落雨般进了小叔的屋子。小叔本就饿极了的人,他只是抹不开脸面,这会众人在外边,他趴屋里书桌上吸溜吸溜的大口吃起来,我站屋檐下看了一会儿,忽然忍不住想笑,我就“咯咯、咯咯”的笑了起来,一家人把目光从碗里转移到我的脸上,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的欢畅。
我说:“小叔那么笨,他考不上,等我长大了考一个回来。”
爷爷骂道:“那边一个魔障了不算,这里又一个疯了的。”
三叔一口搅团喷到他新娶的媳妇脖子里,漂亮的三婶子随手就给她男人一巴掌,响声很清脆,比母亲打我屁股好听多了。三叔咧着嘴巴喊疼,三婶子皱着眉头喊:“憋回去!”三叔真的合上嘴巴,再不敢喊疼了。我索性放开喉咙“哈哈”的大笑起来,这次母亲放下碗,抓过我,屁股上顺溜的有节奏的一阵怕打。
于是,爷爷就在饭桌上召开了一个会。
“不能叫他再疯耍了。”
“打发他到学堂里去吧。”
不知道是谁说的,我恨这个人。
然后,我睡着了。
在这样的关头我不该睡过去的。
但我实在不怎么关心大人们的话题,即便要去学堂的那个人是我自己,我也认为那应该是大人们操心的事。在我心中,感觉大人们什么事都爱咋咋忽忽的,一点子事都能折腾半晚上,我还是睡一觉再说吧。
后果是严重的,第二天,天色还一片灰色朦胧,我被母亲从被窝里提溜出来,睡意朦胧中被扭送进了学堂。学堂是爷爷和奶奶的叫法,爷爷小时候读书,上的就叫学堂,管老师叫先生,现在已改叫学校和老师了。学校和学堂,老师和先生,有什么区别吗?地方还是那地方,房舍还是那几间房舍,不过是换了个名儿叫法,爱叫啥就叫啥吧,对我都一样,都是去一个惹人讨厌的地方,见几个让人讨厌的人而已。
“才五岁,不能收的。”果然,那个庄口上人称呼为杨老师的年轻男人这样跟母亲说。
我瞥见我的一个叫彩云的远房姐姐坐在教室里,她也看见我了,向我做了个鬼脸,舌头长长的吐出来缩回去,我也就向她吐了吐舌头,但我的舌头没她的长,在这场无声的战斗中,我败下阵来,这让我很失望,有点怨恨母亲,为什么不把我的舌头生得长一些,至少应该比彩云姐姐的长一点点。我心里不服气,暗暗骂道:“吊死鬼才舌头长呢。”母亲还在小声的央求杨老师,我听见她提到了父亲的名字,杨老师似乎很为难的点了点头,过来拽起我的胳膊,把我扔进了教室。后来我知道,因为父亲马上要当公社教会主任了,也就是说,我的父亲即将成为杨老师的顶头上司了,他是惹不起的,他不得不同意收下我。这叫我有点看不起他,犯罪份子才怕当官儿的呢。母亲向我招手,我有点恨她,不愿意过去,母亲皱起的眉头告诉我,再不过去,接下来她会生气的揍我的屁股,为了我的屁股蛋子计,我不情愿的走到母亲身边,她拉起我的手,塞给了杨老师,就像扔掉物件一样随便。我委屈得要掉泪,听她叮咛道:“娃就交给你了,你好好管教他,别让他调皮学坏了,哪天你到家里来坐,叫孩子他爹陪你喝酒说话。”杨老师伸出手在我脑袋上摸了一把,他的手很柔和,听他说道:“这孩子跟他爹一样聪明,长大了肯定也能当官。”
我不明白官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我知道那玩意儿一定很美很给力,因为连杨老师这样受人尊敬的人都惹不起,我暗暗下决心,长大了也要当官,当了官先收拾掉杨老师。我讨厌别人摸我的脑袋,当杨老师第二次伸出手掌时,我已退到了他够不到的地方。母亲还要上地干活,已转身匆匆走了,我对着她的背影放开喉咙喊叫,母亲一边走一边回头喊:“好好念书,晚上给你炒鸡蛋吃。”
我绝不吃炒鸡蛋的。
我和彩云姐姐坐一个桌子。杨老师交代她:“看着弟弟,别叫他乱动乱跑。”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小狗,小狗才到处乱跑呢。我的心灵再次受到了伤害,我恨起杨老师来,在他转过身去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我朝他的背影吐了口唾沫。彩云姐姐立即站起身,很认真的报告了,杨老师显然生气了,拉着我到墙角旮旯里罚站,这一站就站了一节课。
这一天我在朦胧中度过,前后换了三个老师,第一个就是杨老师,教大家扳着指头学数数,我知道了一个人有十个手指头,人长手指头是为了数数的,但数到十以后,他就停了下来,教室里所有人都在扳着自己的手指头喊:“一二三四……九十。”我忽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十后面应该还有数字的,但我的手指头却不够扳了。这个想法让我担心的不得了,直到第二个老师进来教我们读汉语拼音,我还没转过弯来。幸亏这次是动口不动手,于是大家又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喊:“a、o、e。”我不小心回了一下头,看见彩云姐姐张开的大嘴巴,牙齿上还粘着一颗葱花,张开的嘴巴好像下完蛋的鸡屁股,我忽然一阵恶心,想吐了。老师走过来,很长的白杨木教鞭敲打在我的脑袋上,“啪啪啪”,好像不太疼的,但我还是哭了,第一声大大的“o”出了口,老师瞪大眼珠子喊道:“憋回去,再哭就再打。”我就赶紧憋了回去,老师回到黑板前,继续教他的课,同学们大嘴巴喊:“a、o、e。”我瞌睡了,我想睡觉了。
在别人都有事情做,而我不愿意参与其中的时候,我总会打瞌睡,老师对我课堂上睡觉似乎不大反对,我想,他是愿意我去睡觉,而不是去闹腾吧。
下午有一节是体育课,大家集合到操场上,老师吹起哨子,喊着口号,学生们练习了一会儿站队型,左右转,齐步走,这个是我喜欢的,有点好玩。我前面是彩云姐姐,她的辫子很长,马尾巴一样甩来甩去,我想抓住它,心里却担心她会报告老师,再叫我去站在热辣辣的阳光底下。老师已经湿了白衬衣,便丢给我们一个篮球,自己回宿舍喝茶去了,一帮孩子哪管得着日头红,兴高采烈的在操场上追着篮球乱跑。
可惜的是,我们都抢不过那个叫虎子的孩子,因为我们都光着脚,只有他穿着鞋,他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在我们脚面上留下疼痛的纪念,这样过了一会儿,彩云姐姐脚面上已经流出几缕红红的血丝,我忽然发现那血色挂在她白白的皮肤上很好看,她的脚胖嘟嘟的,血从脚面上流过,就像胭脂划过小馒头。她开始抿嘴巴哭了,那一刻我很有男子汉气概,觉得应该为她出头打不平,我双眼盯着虎子抱着篮球从身边跑过,瞅准了机会,在他脚下伸腿一绊,篮球滴溜溜滚出去,一直滚到一棵大柳树下,掉进水坑里了,而这时虎子趴在地下嗷嗷的叫唤,地下是一滩鲜红的血,比彩云姐姐脚面上的还要多,老师端着一杯茶踱着方步过来看,我们也围住了虎子看,却看见他满嘴巴红,地下掉着一颗牙齿,他的门牙磕掉了。
这下我的麻烦大了,老师揪住我的耳朵,一直揪到教室那边屋檐下,喊我站好了,这才去打水为虎子洗脸,我看着脸盆的水红了清,清了红,一盆盆换,心里免不了得意,虽然脸上要装出一副惊秫的模样,彩云姐姐开始呲牙咧嘴的朝我笑,乘老师不注意,给我手中塞了一块煮洋芋。于是,我在老师安慰虎子的空间里,消灭了那块带着彩云姐姐汗味的洋芋蛋,然后美美的打了个饱嗝,想着怎么能喝上老师杯子里的茶。
自从有了那一绊,我的威信在同学们中间蹭蹭的涨,因为他们都有点畏惧虎子。他们都畏惧虎子,不是因为虎子有什么能耐,而是因为虎子的父亲是大队干部,是个官儿,老百姓向来惧怕当官儿的,虽然我们还是孩子,但从大人们的行为举止中知道,官儿,是万万不敢得罪的,否则他会派你去掏大粪,或者扣掉你几分工,年底分粮食你家会少几斤的,那真是饿了肚子的活该。
好在我的父亲也是官儿,而且是公社里的官儿,可要比虎子他父亲一个大队干部威风多了,所以我是不用怕他的。况且,我已绊了他一跤,教训了他一次,那些平日里受过他欺凌的孩子已经视我为心目中的英雄,我是这群孩子的头儿了。
看看吧,一个人拉帮结派其实就这么简单。
自那以后的日子里,虎子再不敢欺负彩云姐姐了,对我,他也是出奇的好,变着法儿讨我喜欢,有时甚至会从家里偷偷拿来白面馒头给我吃,跟我兜里的玉米面馍馍比较,我还是喜欢吃白面馒头,有一次,我口干舌燥吃着馒头,自言自语念叨一句:“要是有根葱下着更好吃吧。”第二天,他给我馒头时,另一只手递过来一根水灵灵的葱,我哈哈大笑。
既然他这样对我,我就没必要继续跟他过不去,给了他一块橡皮,那是父亲送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