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像画圈。
我画了一个大大的圈,从起点回到了起点。
和我一样回到起点的,还有常占美同学。他父亲的朋友、西京大学的那位张煜副校长哄骗了他,并没有推荐他上研究生,所以他也画圆了自己的圈,回到了起点上,也就我们的那个乡政府。我们两个现在是同事,办公室挨着办公室。生活还真是滑稽,信心满满要上研究生的常占美同学,现在就住我的隔壁,常常半夜里发出狼一样的叫声。不过这样也好,有他在,喝酒聊天吹牛甚至吵架就有个对手了。不幸的是,杜胜友现在是我们俩的领导,他是乡党委书记,我和常占美是他手底下的干事。
“干事”是我和常占美在乡政府工作人员公示栏里的职务,我不明白这算什么级别,入流不入流?这俩字很形象,不知道是哪位天才想出来的,干事干事,不就是个干事情的人么?恰如其分,形象逼真。
上了几天班,我明白了什么是官威。多年后再见到杜胜友,他变了个人似的,严肃起来,不但在我们几个干事面前,在整个乡政府不苟言笑,一本正经,面无表情,常占美偷偷骂他像谁欠他钱似的。杜胜友经常一身笔直西装,打着领带,皮鞋一尘不染,抽的虽然不是中华烟,也是二三百元一条的金城烟,这干山枯岭的地方他真有点另类。报到第二天,安排我们的工作,他叫常占美干些打扫卫生端茶倒水的活,对我稍微好点,见面时能点个头问句好,安排我呆在办公室接个电话,做个会议记录,等等,很清闲的。常占美就愤愤不平起来,抱怨道:“一样都是大学生,为什么程寒雨蹲办公室,我却干跑腿的活?”他在肚子里把杜胜友祖宗亲属三代骂了个遍。有一次乡政府开会,杜胜友在主席台上讲得天花乱坠,我在底下犯困,常占美坐我身边,听了几句,抿嘴偷笑,忍不住低声嘲笑杜胜友就是个二五眼。我们两个就像当年西京大学电教室那样笔谈起来,常占美在笔记本上写道:“全县三十多个乡镇,我们这个乡经济排名第二十六位,足见杜胜友这小子不过是嘴头子功夫,会说不会干的。”我写道:“这也不能全怪他,存在客观原因。”常占美又大发感慨,写道:“这社会,真正是君子道消,小人道长,历史上如此,今天仍然如此。”他卖弄起自己的历史知识来。不一会儿,杜胜友讲的手舞足蹈起来,会议室响起雷鸣般掌声,常占美掩嘴一笑,又开始挖苦杜胜友,写道:“当年我爹当供销社主任时,他小子屁颠屁颠求着我爹买飞鸽牌自行车,像只哈巴狗,今天当上书记就这副嘴脸,真是小人心态,怪不得孔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这怎么骂上女子了?我发现杜胜友几次朝我们俩这边看,忙桌下踢了常占美一脚,悄悄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人家现在是领导,当然要讲威信,别说话,小心他点名批评咱俩。”
我到乡政府报到的时候,父亲已经调市上工作,母亲紫嫣也跟着搬走了,紫嫣转到市上实验中学上高三,她现在学习认真刻苦了,也是的,那地方她人生地不熟的,人家都抓紧学习考大学,没人陪她玩,不学习没事干。
这下好了,我转了个圈回来,忽然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上不着天下不挨地,没人管没人疼,好在这几年在外读书,无拘无束惯了,也就乐得自由散漫。唯一不舒服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我发现上班领工资了,钱却不够花了,我的手头甚至不如上学花家里钱时宽裕。第二件是这地方没有女孩子陪我玩。这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身边整天围着常占美几位单身青年,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不是一块儿骂社会,就是集体骂领导批评同事,腻味透了。
所以当杜胜友要我和常占美下乡蹲点时,常占美愁眉苦脸,好像他爹要死了一样,我却兴高采烈的去了。
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开始为下乡做准备。本来还想买上煤油炉子、锅碗瓢盆,以解决下乡蹲点时的吃饭问题。政府大院里一位刚从村上蹲点回来的老同志告诉我说:“村上会安排蹲点干部的吃饭睡觉,准备这些玩意儿还不如准备些安全套带上。”我莫名其妙,问他这话什么意思。他笑道:“安全呀,办完事千万不能留下后遗症。难道你想回来时抱着个儿子吗?”我恍然大悟,骂他真不要脸,这种事干得出来?他一脸无赖,说道:“整天蹲山沟沟里没事干的呀,无聊死了,不过你去的那个村子通上电了,可以看电视打发时间。当哥哥的可要忠告你,干那种事最好找结过婚的女人,会省去很多麻烦的。”
村村都有丈母娘?简直是流氓,堂堂国家干部,不教我干好工作,却教我怎样搞女人,这种事还要你教吗?不去理他,不过没再准备做饭的家当,装起一副碗筷,我不习惯用别人的餐具。
去看常占美,他已经走了。
我蹲点的那个村子叫高家寨子村,因为叫着拗口,有时也就教成高家村了。望文生义,一定是村子上高家人多,去了才知道高家寨子没有一户姓高的人家,姓王姓刘的人家最多,还有几户姓张姓李的。村长姓王,叫王百生,看名字就知道是个没文化的人。王百生不到四十岁,面相上看起来老实巴交,怀里老是揣着一包哈德门烟,见了乡上来的干部堆起一脸微笑,点头哈腰的发烟。我在他家炕头上问他名字啥意思,他眨巴着眼睛说道:“生我那年,爷爷整一百岁。”我惊呼一声,说道:“咱这穷山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人能活到一百岁?”
王百生笑道:“村上八九十岁的老人还有好几个呢。”
这件事让我更加吃惊了,想起中央电视台哪个频道经常报道什么什么地方是长寿村,漂亮的主持人颠颠跑去采访一番,探寻长寿秘诀,近一个小时节目绕来绕去,什么水质啊食物呀都说到了,拿回去化验不是多一点锌就是多一点钙,结果却不明白说出,叫大家去猜。我以前有点不相信,以为现在的电视台就爱咋咋呼呼这种奇怪事儿,增长几点收视率,好加进广告赚钱。一个地方偶尔有个把人活八九十岁也没什么稀奇的,要是有许多人都活到上百岁,那才真是长寿村呢。
这次下乡蹲点,其实没什么重要任务,来之前杜胜友召集下乡干部开会,他慷慨激昂讲道:“你们都是刚从大学院校出来的学生,一个个西装革履,皮白肉嫩的,虽满腹经纶,却一身书生意气,这不行,我们这里是基层,我们做的是农村工作,我们是最接近农民群众的基层干部,所以,我建议你们到农村去,和农民交朋友,只有走进农村接近群众,才能熟悉农村工作。我希望,你们回来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脱胎换骨,丢掉了书生意气,脸黑了手糙了,我们管这次下乡蹲点活动叫做接地气行动,希望你们放下心态,扑下身子,跟农民交朋友同呼吸同劳动,真正接收地气,彻底改造自己,树立服务意识,只有这样,你们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乡镇基层干部。”
我听了心里不舒服,想都到乡政府了,还下去,还接地气?人家省里干部到市里,市里干部到县里那才叫下去,你一个乡干部到村里去也叫下去?打肿脸充胖子,真把自己当官儿了。
常占美不乐意被乡政府一帮子老人手指挥来指挥去的跑腿打开水买香烟,接到任务当天就走了,我拖了一天才进村。
王百生就像电影里的游击队长,站村口迎接八路军,拉着我的手可劲儿摇,高声大嗓的喊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哈哈”大笑,真他娘的,我一个人来还“热烈欢迎”?想着,当干部就是威风啊。说着感谢欢迎的话,拉着他的手回村子里去。
那晚上,我吃了一只鸡,真宗的炖土鸡,那味道跟小时候母亲炖的一个味儿,跟大城市酒店里的就是不一样。我吃着土鸡,开始可怜起城里人了,想城里人吃的鸡鸭鱼肉都是经过特殊饲料喂养的,就连蔬菜都是激素育养,结果搞得城里人不是“三高”,就是不孕不育,怪不得城里不孕不育医院林立,广告满天飞,有市场嘛。我就听说过城里吃的王八甲鱼用避孕药喂,疯也似的长个儿,三两半王八一周时间就长到两斤半,不服不行啊。那玩意儿是人吃的么?不过,我还是十分的佩服城里人身体的承受力。在高家寨子王百生家炕头上,我不用担心这些,估计他还没见过避孕药呢。当然也喝酒了,只是没喝醉,不是我耍官架子不愿意跟老百姓打成一片,不愿跟农民交朋友喝酒,或者不愿意接收地气,主要是王百生拿来的酒太难喝,进了嘴连牙齿都辣疼了,更别说舌头嗓子眼了,一杯进去从嘴皮子辣起,一路辣到胃里,然后翻江倒海,忙吐着舌头说不喝了。王村长叫了几个人来陪我喝,他看我这样子,凑近耳朵小声说道:“小程同志,到这里放开肚皮吃喝,咱们乡下人最讨厌干部喝酒吃肉装腔耍势。”
我也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道:“王哥,实在对不起,这土鸡肉真不错,多吃几口可以,这酒太难喝了。”
他就坐炕头上高声大嗓喊叫道:“孩子他娘,去李家小卖部,搬一箱子啤酒来。”我忙说不用了,你们喝白酒我看着就行。一会儿一个精精干干的女人进来,手里果然抱着一箱子啤酒,笑嘻嘻冲着炕上的人说:“乡里的干部喝不惯辣酒,你们哥儿几个喝辣酒,小程同志喝啤酒。”她的声音好听,跟她的相貌不相称,单听见那声音,不看见她的脸,估计我会稍稍胡思乱想一阵子的。她话音还未落地,一炕上五六个人立即大声嚷嚷着反对起来:“万万不行的,不要叫人家乡上领导说咱们乡下人不懂礼貌。”
“这么好的酒怎么全叫咱们喝呢,小程同志是不是看不起咱们平头老百姓?”
“就是嘛,年头上,杜书记来咱村里,还喝了咱们的酒呢。”
“难道小程同志的官比杜书记还大?”
我忙道了声歉,端起面前一杯酒仰头一饮而下,听他们又说道:“这就对了,小程同志,这条鸡腿你吃了。”有人伸手抓过一条鸡腿,我看见,那是手像煤一样黑,趁大家不注意,拿起鸡腿塞到王百生碗里。
一杯酒下去,我的肚子里立马闹翻了天,那里顾得上吃鸡肉,说声方便方便,下炕跑进厕所里偷偷吐了几口,回来时忧心忡忡,担心回去了怎么往下进行啊。门口碰见村长老婆,她笑眯嘻嘻看着我,到她家半天了,看见她一直在笑,她喜欢笑?我只好对她也报以微笑,听她说道:“不想喝别喝,吐坏了身子骨咋办。”
我愁眉苦脸说村长不答应啊,那几个更不会答应的。
她凑近我,悄悄教了一个办法,我疑惑的问:“行不行啊?”她说:“你只管进去应付,嫂子进来帮你。”
我忐忑不安进去,炕上那几个家伙已经大声喊我了:“我们转一圈酒了,小程同志逃席,该罚酒六杯。”我屁股还没坐下,朝门口喊一声:“村长嫂子,拿个大杯来。”
果然看见这位声音甜蜜脸蛋难看的村长老婆进门来,手里抱着几个喝水杯子,笑呵呵坐到我身边炕头上,说道:“人家大学生不爱一小杯一小杯的喝酒,换了大杯倒满了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