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阿娘”
“阿奶。”
“外婆。”
大人们失声痛哭,一句句深切的呼唤却是再也得不到回应。
小崽子们发出了宏亮的哭喊,好似知道再也见不到疼爱他们的曾外祖母了。
再是悲切,痛哭之后大伙还是要打起精神来好好操办老太太的后事,要让她走的安安心心。
邢东、邢南带着纪天去镇子里采买白喜事的食材纸钱香烛等杂七杂八的东西,顺道上铺子里贴告示,老太太喜丧,穷苦的人家都是办三天法事,他们按规矩办七天。
三个汉子都红着眼眶,坐在牛车上沉默不语,纪天时不时抹一把眼睛,眼角都被他的衣袖搓破了一块皮,露出内里粉红的嫩肉,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心里的悲痛早就盖过了一切。
一阵冷冽的寒风刮过,邢东脸色青白,额头鼓冒着青筋紧咬着牙关,邢南吸了吸鼻子,没有牵着住牛绳的那只手轻轻的拍在了邢东的肩膀上。
那手像是拍在了他筑起的盔甲上,轻轻一拍就将无比坚硬的盔甲拍的粉碎,失去了坚硬的外壳,忽地放声嚎哭了起来,悲伤疼痛,邢东只觉得心口像是插了一把尖刀,还被人握住拧了一圈。
寒风像是懂了三个汉子的悲痛,带着他们难过又竭力压制的嚎哭呼啸着去了远方,向那远方之人传达。
三个汉子你嚎一句我接一句,官道上来往的人瞧见了,有理解的人好心朝他们大声喊道:“节哀!”,有不理解的三三两两嘀咕着,眼神瞟一下又瞟一下,到底是顾及三个汉子的高大身量只敢偷偷打量,偷偷私语。
纪二舅上清水寺去请法师来做超度法事,清水寺在山顶上,修了人行的阶梯也修了上山的大道,牛车、驴车、马车都能行驶到寺庙门口,纪二舅却将牛车停在了山脚下的茶棚里,给了五文的看守费用,一步一步的爬上阶梯,一共四千九百阶,每行一步,邢二舅便向佛祖祈愿一句:阿娘、阿爹来世幸福美满,平安一生。
纪大舅跟邢阿爹在列通知的亲戚友人名单,邢大伯不知从哪得了消息,竟这么早就赶了过来,正好帮上了大忙,纪大舅跟邢阿爹心内悲痛,恍恍惚惚的做事,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邢大伯拍了拍两个汉子的臂膀,接过了他们手里的活,一个一个的跟他们核对名单。
卫青燕带着三个小崽子在堂屋的小榻上,榻上摆满了他们爱玩的小玩具,有老太太做的,也有纪大舅母跟纪二舅么做的。
只是小崽子们怏怏的没有一点精神,眼角红彤彤的,小鼻子一抽一抽,没一会儿就要哭喊两声,卫青燕只好挨个抱着去哄,他亦是忍不住落泪,刚止住的眼泪,又跟着哭闹的孩子一块流了出来。
刘小娟跟裴玖在厨房忙活着午饭,早饭顾不上吃了,再是难过悲痛中午还是要吃的,不然如何顶得住,还有许多事要做,也不能让老太太走的不安心。
裴玖眼泪珠子跟不要钱似的,大颗大颗的滴落在灶台上,还有几滴落进了菜里,他尝一口菜都是苦涩的味道,那么好的老太太怎么说没就没了?
老太太温热干燥的手掌温度他都还记得,老太太音容笑貌都深刻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家人少了一个,那个会温柔的抹他脑袋的慈爱老人再也见不到了。
看着泪流不止的裴玖,刘小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拿着帕子给他擦了眼泪,二人相对无言,望着裴玖眼里流露的悲伤,刘小娟也忍不住哭了出来,老太太是极好的人,她嫁进纪家前还怕跟好友一样,到了夫家会被婆母欺负,却没想到嫁进纪家才是她的好日子,老太太和善明理,婆母慈爱通情,连带着近亲都是些性子极好的人。
家里没有什么破落规矩,老太太待她跟待自己亲孙女一般,教导她为人处事,也会开阔她的思维,还会同她嬉笑。
纪老太太人缘极好,村里许多人家都不用去喊,看到纪家院门口挂上了白布便来主动帮忙了。
屋里,邢阿娘瘫软着身子趴在床头,没有声嘶力竭的哭喊,无声的流着眼泪,纪大舅么端了热水给老太太仔仔细细的擦拭着身子,换上了福禄寿衣,黑红双色的寿衣还是老太太去年未曾病倒前自个儿上镇子里去挑的。
“小妹你别太难受,别把眼睛哭坏了。”纪二舅么把邢阿娘从床头扶到凳子上坐着,让她靠在自个儿身上,子女亲人的眼泪不能落在逝去之人的尸身上,活着人的悲痛和眷恋会通过眼泪禁锢着逝去之人的神魂,让她留念人间无法安心往生。
棺木是早几年就开始制作的,有点家底的人家都会在老人家到了五六十岁的年纪就开始请人制作棺木,一副好的棺木制作工艺耗时长久,要先挑选木材,再请寿材店铺的老师傅上门制作,每隔三个月老师傅便会上门来给棺木上漆,一层一层的红漆,连上几年,肉眼看去便成了锃亮的黑色,穷苦的人家花不起银子也耗不起时间,大多是买上一副劣质的棺木,更甚有连劣质棺木都买不起的人家拿草席一裹仓促入了土。
老太太的棺木是五年前就开始选木材制作的,早已完工,每年老师傅都会在七月时来给棺木补上清漆,今年开始就用不上了,再也不用来补清漆了。
来帮忙的汉子们都知道白喜事的章程,帮着在院子里打上了棚子,老太太已经收拾好入了棺,一头白发被纪大舅母打理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双手叠放在腹部,老太太面容安详嘴角含着点点笑意,老太太走的安心,更是庆幸她生前未曾多受病痛的折磨。
来帮忙的妇人夫郎们抢了家里的活计,洗菜做饭收拾桌椅,请来的法师刚过晌午就到了,铺上蒲团便开始诵经超度。
连着七日,两个孙子两个外孙轮流守夜,一个个神形萎靡憔悴,擦了唇脂养护的嘴唇大寒天都没开裂,却在这几天都豁开了口子。
小崽子们恹恹的没有一点精神,任大人们怎么逗哄都没点笑意。
迎来送往,第七日正午时分,正阳高照,光秃秃的树梢冒出了绿芽,枯瘪的野草挺直了枝叶,暖黄的阳光撒在大地上焕发出勃勃生机。
所有人瞻仰了老太太的遗容后沉重的棺盖合着沉闷的隆隆声缓慢盖上,披麻戴孝的子孙们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这一刻他们才打心底认清老太太是真的没了。
一捧黄土一行清泪,迎来送往,有婴孩啼哭,也有人老去。
立春那日,邢家兄弟二人将买来的树苗栽种了下去,家里萦绕着悲痛的氛围也被树苗富有生机的嫩芽撕开了一道裂口。
“嫩包都长成小树叶了。”
裴玖抱着小喜乐站在一旁观看他们栽种,邢小妹提了水桶拿水瓢给栽种好的树苗浇水,挂在枝丫上的水滴被阳光照耀的发出炫光,他低声感叹。
小平安在邢阿娘怀里伸着小手指向树梢,纯真干净的眼眸里带着好奇,邢阿娘紧了紧臂弯轻笑一声,她眼角好似有多了几条细纹,鬓间的白发又多了几丝,嘴角豁开的口子结了痂就快长好了。
邢家小铺在老太太下葬第二日就恢复营业了,赵三婶子跟周英还是一样,日日吃过了午饭就来做工。
这几日邢风跟纪净月都来的勤,俩人都是大大咧咧爱逗趣的性子,慢慢的驱散了寂寥又深沉的悲伤。
快三岁的朗儿走路已经相当稳健,跟只小蜜蜂一样在院子里来回跑蹿,小鱼儿马上就要一岁了,愈发不爱呆在炕上,一见到朗儿就要跟在他后头跑,还不肯要人抱着,非要自个儿跑。
邢小妹只能抓着他两只小胳膊带着,可把她累的不轻,“你这混小子精力也太旺盛了,我胳膊都酸了,咱们歇会吧!不跟着朗儿跑了好不好?”
朗儿听见了自个儿的名字,颠颠的绕过地上的木盆凳子跑到了邢小妹身边,“小姑姑歇,朗儿不跑。”
“一头的汗,过来让阿么摸摸身上出汗没?”
邢风一招手朗儿就乖乖的走了过去,伸手探进衣领子一模,好家伙,里衣都要湿透了,邢风拉着张脸教训他:“阿么有没有跟你说过跑出汗了就要歇会再跑?里衣都湿了,天还没暖和起来,生病了怎么办?”
“朗儿错了,阿么别生气。”
小崽子眨巴着圆乎乎的眼睛,软软糯糯的嗓音,邢风哪里还舍得教训他,幸好过来的时候给带了尿布跟里衣,“下回再这样就要打手心了,记着了没?”
“记着了,跑出汗就不能跑了。”
邢风抱着小崽子进屋里给他换了件里衣。
被邢小妹抓着的小鱼儿眼睛跟着朗儿转,两条小腿用力的蹬在地上,想要跟着朗儿一块走,却又被小姑姑抓住动弹不了,急得他:“个,个。”喊个不停。
“臭小子,阿爹阿么都不会喊,成天就会个、个、个的叫,我看你一会儿就跟着朗儿回家算了。”卫青燕都被这小崽子给气笑了,见天的教他喊阿爹阿么阿奶阿爷,一个都不会叫,就会跟在朗儿屁股后头“个、个”的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