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幄马车终于在茫茫夜色下驶入巍峨宏伟的皇城,城墙关隘上旌旗猎猎,宋骁率禁军将?士守在此处。
回程途中,宜锦没有再?看车帘外的景色,临近城门,她垂首,发髻上的银步摇随着马车的晃动轻颤,“今日,奴婢举止僭越,让陛下为难了。”
萧北冥默默注视着她发间那只银步摇,细碎的光铺满了她半张莹白的面颊。
“今日欢喜吗?”
他的声音像是山间某处暗流冲刷过砂砾的声音,沉静而清冽。
宜锦与他对视,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眸似乎能抚平所有不安,惶恐,她道:“陛下?许奴婢为母亲上香,在侯府替奴婢撑腰,让奴婢能见到阿弟,奴婢很高?兴。”
“那么,别的都不要放在心上。”
她所谓的僭越,只?是让薛振源还回了应还的东西。他还怕她不够僭越,再?让人?欺负。
宜锦愣愣看着他微垂的眼睑,眼底有些许晶莹,她的十指紧紧交缠,胸腔里那颗心跳得飞快。
这样肆无忌惮的袒护,从来只?有娘亲能给她。
两人?一直到皇极殿都没有再?说话,但气氛却格外祥和。
入了内殿,却见芰荷正从红木填漆食盒中取出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宜锦怔然,听邬喜来说道:“陛下?知道姑娘今日生辰,特意叫芰荷姑娘备了长寿面,也想博个好意头。”
芰荷一身水红色袄裙,喜庆吉利,替她摆好食箸,边附在她耳畔悄声道:“姑娘,生辰吉乐。陛下?早几日便向我打听了你?的喜好,连这份寿面,也是陛下?亲自所做。”
后厨的面粉都快被陛下?糟蹋完了,才算做出来一份像样能吃的。
她从前总以?为,那些话本故事里男子为女子下?庖厨的事情都是骗人?的,结果确有其事。
宜锦接过热乎乎的长寿面,热气盈蕴,将?她的面容遮住,也遮住她眼底的酸涩。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的父亲不记得,但萧北冥却记得。
怪不得他会带她出宫,方才会问她今日够不够欢喜,怕她孤单,晚上还让芰荷来陪着她。
面不够劲道,切得有些粗糙,口味偏咸,但宜锦却一根都没剩下?,一股热意自肺腑发散开来,她眉眼弯弯,“面很好吃,多谢陛下?。”
萧北冥应了声,看向见了底的那碗面,耳根微不可见地红了红。
她若喜欢,以?后每年他都做。
他额间微微有汗渍,忍了一路的不适,他想应是那旧疾又作?祟了,不想让她看见他狼狈的样子,于是出言道:“逛了一夜,你?也该累了,回去歇着吧。”
宜锦本要退下?,目光忽然触及他绷紧的、青筋微跳的右手,而他半靠在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上,腰背不似往日挺直,重心都落在两侧扶手上,脸上较之平常也苍白许多。
她黛眉紧蹙,担忧写在脸上,可是她知道,他若不想让她留下?,谁来说也无用。
邬喜来和骆宝就守在殿外,倘若有事,他们二人?应该能处理?。
宜锦离了内殿,就停驻在皇极殿廊下?,殿中灯火通明,她徘徊踱步,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邬喜来宣了太医,进殿前对宜锦道:“薛姑娘回去歇着吧。这里有老奴照料,不会出事的。”
宜锦摇了摇头,她要知道他无碍,才能安心。
她就在这里守着。
芰荷见她铁了心思,也不再?劝说,只?是静静陪她等着。
*
邬喜来进殿后,便知道陛下?又犯病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吩咐骆宝备水,一边替萧北冥更衣。
他的外衫如同被雨水淋过,湿腻腻地粘在身上,墨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肩上,丹凤眼微微眯着,血红色的浓雾在他眼中聚拢,唯有青筋盘亘的右手显示着他正试图以?残存的理?智困住身体里觉醒的猛兽。
腿部开始传出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疼痛,那疼痛如波浪般起伏不定,一个浪头盖过另一个浪头,直到薄唇浸出血痕,他也没吭一声。
邬喜来不知如何是好,去请了太医,此刻只?有等待,直到萧北冥哑声道:“将?那件双龙抢珠的寝衣拿来。”
邬喜来一愣,忙应了一声,他知道那个檀木匣子,明明极不起眼,陛下?却将?那匣子放在触手可及之处。
萧北冥将?那件冰丝的寝衣覆在面上,他忍痛而显得愈发粗重的喘息喷薄在那层薄薄的布料上,淡淡的,熟悉的兰香被反哺到鼻腔中,令他头脑中炸裂般的疼痛缓和了片刻。
那股想要嗜血杀人?的欲望渐渐退却。
太医匆匆赶来,片刻不敢歇息,小心翼翼替萧北冥诊脉后,跪下?道:
“陛下?当初为治疗腿疾,用了太多的麻沸散,麻沸散中含有大量曼陀罗,过量使用会导致毒素积年累月在体内运转,永远无法消灭殆尽。然臣此次替陛下?把脉,发现陛下?症状有所恶化,再?这样下?去,恐怕多发病一次,便……”
那太医额间冷汗直冒,跪地连连叩首,低声道:“陛下?,如今您的病症愈发严重,京中也只?有谢清则可以?一试,他才云游归京,陛下?不能再?耽搁了……”
萧北冥任由骆宝替他擦着额上的汗,他忍着痛低声道:“下?去吧。”
腿部的疼痛已?然到了极致,以?至于他说完这句话,静默了许久。
萧北冥动了动眼睑,却没有睁开眼睛,任由冒着热气的水流渐渐将?自己包裹。
缥缈的水雾让他清冷立体的脸透出出尘的意味。
他抹了抹眼睫上的水痕,光怪陆离的世界变得清晰无比,目光落在自己丑陋的残肢上,小腿宛若嶙峋怪石,线条扭曲,伤痕狰狞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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