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文县。
天明时分,晓雾将歇,陆寒宵所率的军士一连几日连夜赶路,此刻人困马乏,丘陵地带,拉粮草的骡子与马匹也难以施展,行速缓慢。
陆寒宵见众将士皆疲乏到极致,尽管忧心矩州战火,他却依然翻身下马,道:“众将士听令,在此处安营扎寨,休息一个?时辰后,继续赶路。”
听他令下,军士们才松松筋骨,就地休息,口渴的军士皆用水囊到溪边盛了水,陆寒宵也至溪边,卷了卷衣袖,捧了一掌冷冽的泉水,洗去面上这几日的浮尘。
就在他身侧,有两个军士闲话家常。
“我临出家门时,我妻已怀胎九月,不知如今她可平安。”
“我家那丫头?才四岁,正?是不记人的时候,等我再回去,兴许都不记得我这个?爹了。”
两人话罢,相视一笑,近些?天的疲乏似乎都退去。
陆寒宵听在耳中?,看着他们的笑颜,甩干了手上的水,将衣袖恢复原状,神?情却少见地恍惚起来。
他离家已近一月,从这些?天南下与蒲志林商议买粮,到押运粮草北上,他在各地停留地都不算久。
前些?日子?收到京中?消息,陛下已经?着手除去章家,章琦也已下诏狱,三司会审,一百多条罪名,再难逃脱。
即便章家有?丹书铁券,但也只够保一人性?命,章琦这个?向来自私自利的老匹夫,一早准备拿丹书铁券保下自己的性?命,但谁想到,章太后做主,将恩施的机会给了镇国公世子?章存。
章太后曾以重利许他归京,言明若是他愿意效忠章家,章家便能让他留任京都。
他的母亲,除夕之夜也曾被章太后邀至仁寿宫,章太后之心,昭昭可见。
但他归京后,母亲却对他道:“梓行,我们家原是寒门出身,空无一物。你?寒窗苦读十年,要时刻谨记,无论前路多难,都要坚守本心。母亲老了,若真有?那一日,也不愿苟且偷生。你?不必为了母亲,做出任何后悔的抉择。”
他那时心中?震颤,允诺母亲日后一定不会迷失本心。
这次离京,他就已经?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他将和离书给了宜兰,族中?一切都交代妥当,若是他遭遇不测,母亲和宜兰下半生也能无虞。
他正?出神?想着,一个?穿甲的兵士却忽然匆匆来报,压低声音道:“大人,斥候来报,前方似有?埋伏,人马均在我军之上。”
陆寒宵闭眼,修文县距离矩州不过六十里地,若日夜兼程,明日便可抵达矩州,但是越临近矩州,他内心的不安越沉重,此刻,斥候带来的消息却反而让他稳下了心神?。
“莫要打草惊蛇,各行伍严守军令,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
那兵士拱手听令。
离矩州最近的二县,无非息烽和修文,这些?伏兵最起码比他们早来了两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对方兵将众多,多方布阵,二是他们的行军路线早有?人泄露,对方早就等在此处守株待兔。
不论是哪种情形,对他们都十分不利。
陆寒宵稳住心神?,据斥候来报,前方多深谷,若他是敌军,定选择在崖上石攻,这里的地形,骑兵与战马难以施展,反而弓箭手占上风。
此地是通往矩州的必行之路,若是绕道取白马,不说将士们早已疲乏到极致,即便是矩州苦守的将士们也等不及。
他别无选择,唯有?与对方直面交锋。
午后,整顿好队伍,陆寒宵便率先锋队向前行进?,他留下看守粮草的兵马,只道:“若无先锋军回报,你?们不得擅自行进?开?拔,明白了吗?”
将士们齐声应是,眼中?却都有?悲色,他们知道,陆大人这是身先士卒,若是前锋军出了意外,他们这些?人尚有?一线生机。
陆寒宵将余下事等一一安排好,便率前锋军往赤岩谷行去。
谷下寂静无比,唯有?山风依旧冷冽,山谷上的草木才长出嫩芽,浅浅的绿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阵阵沉重的滚石声从山谷上传下来,一支支冷箭穿过冷硬的风落在燕军的盾甲上,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悬崖两边便冒出一颗颗人头?,他们穿着忽兰的紧身窄袖服饰,手中?强弩亦没有?停下,弯弓射箭,是忽兰人生下来就会的本事。
那为首的是新任忽兰王冶目座下元将军赛斯,他着冷银铠甲,模样粗犷,见底下燕军仍奋力抵抗,不由笑道:“陆寒宵,我识得你?,这些?年因你?在矩州任上,我们忽兰没少损兵折将。今日我便卖你?个?面子?,你?若是肯降,我不仅饶了这些?将士,也会禀报大王替你?在忽兰谋得一官半职,如何?”
陆寒宵冷冷一笑,他的声音穿过山风,在山谷中?回响,清晰可见,“忽兰竖子?,从不守信。当今陛下曾生擒你?们老忽兰王,那时忽兰为求和,允诺五十年内忽兰与大燕再不起战事。如今才过了将将几年,你?们便言而无信,犯我边境,杀我百姓。你?们的允诺,与放屁有?何区别?”
赛斯握紧手中?强弩,道:“你?可知道,今日我为何能站在这里?你?们大燕,可并非人人都如你?这般有?骨气,大燕的全版舆图,如今就在我们大王案头?放着,有?了这些?人,你?还苦苦坚持,有?什?么意思?不若投了忽兰,以你?的才能,必能加官进?爵,得大王青眼。”
陆寒宵只是站在原地,面色平静,他脸上明明有?尘埃血渍,衣衫亦破损,却令人不可轻视,“不管他人如何,我只坚持自己心中?的道。而你?们忽兰,心中?无道,必自取灭忙。”
赛斯见他油盐不进?,神?色极为恼怒,大胡子?一震一震,再不肯多废话,命忽兰将士加紧攻势。
陆寒宵所率的士兵彻夜赶路,本就疲惫不堪,兼之地形劣势,他们难以防御,更?不用谈进?攻,每个?人都是咬牙强撑,有?的身上中?了几箭,也只是死命撑着,渐渐地颓势尽显。
除了回去报信的一个?小兵,一队人马五十余人,渐渐只剩三人。
陆寒宵肺腑处也中?了几支流箭,他不过勉力强撑,却仍想要替后方将士争取些?时间。
赛斯看出他心中?所想,冷冷笑道:“别让他死了。其余人等,随我去屠大燕弱兵,一个?人头?,赏黄金十两,若谁能得一百个?人头?,我请大王封他为将军。”
一时间,忽兰蛮兵更?加杀红了眼。
整个?山谷内,横尸遍野,血渐渐染红了这片土地,只余几株洁白的花苞在山风中?摇曳。
赛斯此次来这里,便是为了劫持粮草,使得矩州孤立无援,矩州是大燕的屏障,乾马关一破,忽兰铁军便所向披靡,再无所惧。
然而直到将那些?战马和骡子?上的粮草打开?查验,赛斯却发现,里面不过是些?草糠石块,他震怒,命人捉陆寒宵审问。
彼时陆寒宵身上已遍体?鳞伤,他着中?衣,眉骨处一道刀痕,正?沁着血,面色煞白,胸腔处中?箭的伤口只草草用布包住,鲜血涌出,渐渐又凝固在衣服上。
赛斯用麻布擦着手中?泛着冷光的刀,将刀尖落在他的右手手腕处,道:“陆寒宵,告诉本将军,那些?粮草,到底去了哪里?”
“你?曾以文章名天下,一手好字传遍矩州,连我们大王想要你?的丹青也千金难求,若废了这只手,你?该会遗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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