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或者,这同样也会是解离性迷游症病例中的经典案例。”我将嘴里那一点点苦涩的液体吞下,缓缓说道。
失忆症是一种记忆混乱的疾病。简单来说,就是丧失记忆。
导致失忆症的原因有两种:器官性原因是大脑因创伤或者疾病,或者吞食大量镇静剂造成的记忆缺失;功能性原因是心理因素,如心理防卫机制。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歇斯底里症创伤后导致的失忆。
我们平时都以为失忆症患者只是没有了记忆而已。但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失忆症的另一个可怕影响是无法设想未来。最近一份发表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的研究报告表明:海马体受损的遗忘症患者无法想象未来。这是因为当一个正常人想象未来时,他们会利用其过去的经验,构建一个可能发生的情况。举例来说,当一个人在尝试想象明天晚上一次美好聚会中将要出现的各种甜蜜时,他没有过往对于聚会的经验用来营造幻想。也就是说,他的世界里还没有聚会的概念。
失忆症,按成因又可以分为两种:心因性失忆症和解离性失忆症。
心因性失忆丢失的记忆,只是对于某一段时间的记忆或者某一个时间的记忆。就像我的心理防御机制启动,将文戈的离去这段伤痛往事隔离的情况一样。患者所丧失的那部分记忆,一度不在,过一段时间后,又可能突然恢复。
而解离性失忆症所丢失的那块记忆,便是对病患自己的个人身份的记忆丢失,一般资讯反而会全部保留下来。这里所说的一般资讯包括生活习惯、社会常理、所学与所掌握的技能等。接着,这种失忆症患者的人生经历里,还会出现一种很诡异的连带病状,这种病状便是——解离性迷游症。
于是,当我说出这个病症名时,岩田笑了。他用来反复制造假象的手掌收拢了,插入到敞开的黑色西装里的马甲口袋里,只露出大拇指。这,其实也是一种典型的积极手势,并且相对来说比较内敛,可以归纳为低度自信的映射。
“解离性迷游症的患者,会离开原来的家庭与工作环境,旅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生活。他们会在那个新的城市里定居、生活、工作,甚至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沈医生,你为我妻子诊断出来的病症确实存在,但是,之前我已经跟你说了,以我理解,她就是上帝赐予我的恩泽。有她成为我的另一半,是我生命中最伟大的收获。”岩田认真地说道。
我也微笑了,并且,明显感觉到自己并不刻意呈现出来的微笑,是属于最初那个自信的自己的。意识到这点,我开始欣喜,骨子里真实的自己,似乎正开始萌芽:“岩田先生,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看待你的身份——精神科医生,还是你自诩的犯罪心理学学者?如果你是前者,那么,你治愈了一位病人,并与病人结为夫妻,这是一段佳话。我想,我应该祝福你们。”
“但如果是后者,”我语气放缓了,“如果是后者,我会觉得你是心理学领域一个卑劣的小人。你驾驭着所学,知悉对方另一个世界里有恋人、亲人存在的可能性,为了自己的情感需求,让对方成了自己的妻子。嗯!心理师的第一个准则是什么,相信不需要我给你提醒吧?”
“理性、客观地看待与病患的关系。”岩田答道,“但沈医生,我反倒想问你一个比较宏观的问题。”
“请说!”我正了正身体,对这个清晨的对话越发有了兴趣。
“我们研究心理学是为了让人解脱,还是让人越发陷入痛苦的沼泽?”岩田冷静地说道。
我愣住了,就像一位暴发户突然被人问到最简单的哲学问题“你是谁?来自哪里?要去向哪里”时一样。
岩田并没有给我时间思考答案,他继续道:“以前的我,总觉得自己的所学,成就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自己。因为对心理学知识的驾驭,于是,我们有着神祇般的自我膨胀。我们敏锐的观察力与强大的知识储备,让我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洞悉病患的潜意识深处。那里有很多她们想埋葬的,想忘记的,被我们狠心地揪出来。当然,”岩田顿了顿,那露在外面的大拇指缩回到马甲口袋里,“当然,我们会给我们这样的所为一个解释,我们会说这是为了找出病患的病灶,让她们学会面对,学会击败。但实际上呢?”
“很多东西,我们的身体与大脑是承受不起的。与其让人去面对,不如让它永远深埋。”岩田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沈医生,我妻子应该快要上来了,在你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你就应该能猜到,她所丧失的那段记忆里,一定承受了一个女人所不能承受的极限。”
“是因为她满头银发的缘故吗?”我小声说道。
“嗯!”岩田点头,“我妻子精卫女士有早发型白发病,可以确定不是先天性的,而是后天极短的时间内变白的。对了,我记得中国有部小说里有位女士叫白发魔女对吧?精卫的白发应该和这位一样——精神上无法承载的极度焦虑与悲伤,加上过度的精神疲劳导致极短时间内变白。至于是不是和小说里的那位女士一样一夜变白,这……这就是深埋在她那段痛苦记忆中的小小情节了。沈医生,那么,你觉得作为心理师的你我,是应该残忍地教她去面对,还是放任她的心理防御,放任她享有现在得到的幸福与快乐呢?”
“哦!”岩田的话如同一柄锋利的尖刀,直击我的思想深处。关于面对创伤还是遗忘创伤,似乎正是让我这几年彷徨的缘由。于是,我和他一样开始了苦笑,并淡淡地问出一句:“如果是心理医生自己面对这个两难抉择时,应该如何做呢?”
这时,岩田的咖啡被端了过来。他冲服务员点了点头,并耐心地等服务员走远,才开始回答我的问题:“沈医生,我并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我始终觉得,你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当然,在我的想象中,你应该是一位具备很强心理师气质的精致男士,这次有幸认识你后,发现真实的你有点令人失望。之前,安院长将你与那位臭名昭著的梯田人魔的精彩对抗给我说过,所以,你因为对方有所改变,也很正常……”
“你并没有回答我,当一个心理医生自己遇到这个抉择时,应该怎么做呢?”我再次重复道。
岩田愣了下:“很遗憾,我没有遇到过。或者我也可以自信满满地说我终其一生都不会遇到。作为心理师,强大的内心是我们必备的。沈医生,所以,你的问题在我看来,是一个伪命题。因为,我具备强大的精神世界,足以面对所有艰难险阻。”
说到这里,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亮了,有人给他发信息。
“我妻子上来了。”岩田看了下手机,站起来说道,“她叫岩田精卫,我的姓氏,名字来自《山海经》里那只执着的鸟。嗯,之前我并没有认真介绍过她所学的专业。这,也是我说她是上帝赐予我的瑰宝的原因。”
他边说边往楼梯边走去,应该是去迎接他那即将走上露台的妻子,“精卫是位非常优秀的心理学专家,同时,她也是一位有着很多奇特见解与大胆想法的精神科医生。”
这时,楼梯口下方,一位戴着黑色礼帽的女士缓步走了上来:银色长发,宽大的墨镜,以及一袭深色的套装。
出于礼貌,我也站了起来,但就在我冲她点头示意的瞬间,我开始晕眩。因为、因为她、因为她长得很像一个人,一个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
我开始晕眩,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继而瘫倒在座椅上。
望向我的她在微笑,并和岩田介居牵着手朝我走来。她抬起另一只手,将脸上那副宽大的墨镜摘下。
是乐瑾瑜!
我一度以为陷入巨大机械齿轮中,被碾成肉酱与骨屑的乐瑾瑜。
四百多个日子里,驻足在那个狭小房间里怯生生望着我微笑的女人,在我梦里屡屡出现。她的身后,是一张简单却干净温暖的小床,墙壁上贴满报纸,掩盖着她的拮据与为难。而她的身前,是她从大学开始就暗恋的男人。一度,她以为不可能拥有对方,命运却有着各种逆转并给予她期盼。再一度,她以为能够拥有对方,最终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在对方看来愚笨滑稽也可耻可怜的贱货。
迷人的,必也是磨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