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凌,你觉得你应该死吗?”我再一次重复道。
他笑了:“很好的问题。”他将手里布袋口滑出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往里收了收,“沈非,你确定这缕文戈的头发能归我吗?那么,她们就会被当作我的遗物,按照我生前的要求,和我的尸体一起被送入到焚尸炉里面。没问题吗?你不会反悔吗?”
我点头:“不会反悔。”
“实际上你反悔,我又能怎么样呢?你只需要给你的警察朋友说一下,他们就会从我手里将这布袋抢走的。”邱凌说到这里,低头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布袋。莫名的,我的心微微颤了一下,如同被割去了一片。
“沈非,我觉得我应该死,但不应该是目前这种即将面对的死法。”他小声说道。
“那应该是怎么个死法呢?”我顺着他的话说道。
他再一次笑了,脸上重新有了之前我所认识的那个邱凌才有的狡黠光芒。他身子往后靠去,这一行为在他目前这种状况下,属于一个大动作,以至于镣铐又“哗啦啦”响了几下。
“这是第二个问题。”他眼神中闪烁出了得意,“很可惜,沈医生,你就这样收走了你这个下午第一个小时的诊金。”
“是吗?”我耸了耸肩,“那好吧,邱凌先生,好好回答这第二个问题,你应该是怎么样一个死法呢?”说完这句话后,我没有和他对视了,反倒低下了头,在笔记本上第二排“你觉得自己应该如何个死法”这句后面,打了一个小小的勾。
“如实回答你的问题——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应该如何个死法。不过,我该死,这点我很清楚,也很期盼。”邱凌将腿往前伸了伸。或许,他觉得这样能够让他在几分钟前被我扰乱的情绪,更快地回归平静吧。
“以前,我想很多问题,但大部分都是关于这个世界,或者关于别人的。你我都是学心理学的,明白一个正常人应该具备什么样的世界观与人生观。所以,有一点是绝对会被我们否认掉的,那就是以自我为中心思考问题这一方式。以前的我很少想那些关于自己的事。或者也可以说,以前的我算是一个有点深度的思考者吧。”他一本正经地说着,俨然是一位真正的病患。
我点头,嘴角上扬,报以职业的微笑。
邱凌继续着:“但这一年,我脑子里比以前乱了很多。要知道,结局已经摆在那里,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了,想别人,想世界,似乎都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我开始想自己了。我像一个年迈的老者一样,回顾自己这一辈子。细细碎的、碎碎细的;咀嚼过的、遗弃了的;得到的、失去的。嗯,这不想还不打紧,一想想……”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朝着旁边看了一眼,“一想想,觉得也挺没意思的。”
“你本来也不需要选择这样的一个人生。”我小声附和,尝试引导着,“你本可以活得很好。”
“是,没错。”邱凌叹了口气,这一刻的我,以为面前的对手潜意识里真实的,带着善的一面终于呈现了。但,没料到的是,他在长叹以后,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我应该杀了黛西的。”
接着,他重新望向了我:“真的,我应该杀了她的。”
杀戮时刻
我将头低下,手里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重重地按了一下。在邱凌今天走进我的诊疗室之前,我一直都觉得,今天能够有机会窥探到他内心软弱的一面。因为将近一年的无望的牢狱生活,应该早就将他打磨得没有了棱角。
很多连环杀人犯,在最后时刻,也都会重新开始审视自己,内心深处的善念会渐渐浮现,开始忏悔,也开始醒悟。
很遗憾,目前看来,邱凌没有。
这一发现,令我更加坚定了自己在面对他的时候应该保持的态度。他是个恶魔,一个完全疯魔掉的恶魔。无法被拯救,也无法被唤醒。
一个连环杀人犯,从他开始幻想杀死第一个受害者开始,就进入了一个复杂的循环。第一个阶段是游离、幻想阶段。他们被一种生物学的动力牵引着,迫切需要满足最原始的杀戮欲望。杀戮的仪式和生存机制相结合,谋杀成了唯一解脱的出路。
接着,狩猎与跟踪阶段开始了。他们开始跃跃欲试,躲在暗处注视着受害者,疯狂地幻想,并暗自兴奋不已。接着,第三个阶段——诱捕开始了。连环杀人犯将受害者骗到特定位置后,行动就会进入第四个阶段——俘虏。也就是从俘虏开始,暴力,开始肆虐了。
根据FBI对连环杀人案件的统计,56%的受害者在死前被强奸,33%被折磨。也就是说,连环杀人犯所走过的第五个阶段——谋杀中,性侵犯是占据了很大比重的。而谋杀被实施完后,很多连环杀人犯会拿走一些纪念品,或者将尸体摆成某种形状。这是一个很典型的基本特征,因为他们犯罪的根源就在于幻想和现实的界限被抹去了。纪念品或者图腾暗示,变成了杀手的欲望和现实之间的桥梁。这第六阶段,被命名为图腾、战利品、回忆阶段。
邱凌,便是这么一位走过了六个阶段的很典型的连环杀人犯。无论他给自己的杀戮找了一些什么样的理由,并披上了爱作为外衣。但归根结底,他符合所有对于连环杀人犯的定义,毫无一丝偏离。
当然,我们又可以认为,邱凌之所以会把这所有的代表性集于一身,他的所学,也是原因之一。他比大部分人都知道,连环杀人犯应该如何思考,如何行动,如何收尾。那么,在走完前面六个阶段后,连环杀人犯的第七个阶段,为什么在他身上没有出现呢?
我看了一眼茶几上的蓝牙耳机,那是我能够与李昊进行信息交流的桥梁。很可惜,我并没有选择戴上它。再者,就算我戴着,我也不可能当着邱凌的面,用蓝牙对李昊说些什么。
邱凌又开始说话了,很明显,他这一年里,有很多话都被憋在心里,憋得很难受。所以,他对于今天这一场意外而至的对话,实际上比任何人都需求强烈得多:“沈非,那些愚蠢的刑警,每每在审讯我的时候,都用上那么一点点他们在学校学来的心理战术,尝试着提到黛西。每每也都被我打断。好笑,真的很好笑……”
邱凌像个老太婆一般,在继续说着。我很认真地聆听着,手里的笔却在笔记本空白页上,写上了大大的“陈黛西”三个字,然后将之微微举起。我身后墙壁上挂着的钟上,就有市局安上去的摄像头。但我无法保证,这摄像头的像素如何,也无法保证我这一刻微微举高的笔记本上的字,能不能被监控室的李昊他们看到。
“那他们是怎么给你说的关于黛西的事呢?”我将手里的笔记本放下,李昊他们如果可以收到我传达的信息,只需要这么短暂的一两秒就够了。邱凌那可怕的智商,也不可能让我将笔记本多举一会儿的。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每次都被我打断了,我不会让他们和我扯这个话题的。”
“可实际上,你是想知道的。”我将手里的笔记本翻过一页,盖住了写着几个大字的一页,“邱凌,从你第一次被抓开始,你就没见过黛西了,也不知道她的任何消息了吧?在你逃亡的那段时间里,你就没有去打听过她的事吗?”
“没有。”邱凌摇了摇头,“甚至,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她又是否被判了刑等等这些,我都没有去打听过。”
“但最终,距离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限越近,你终于开始忍不住了。以前,你不曾想过自己,觉得犯下太多的恶,惩戒不过只是肉身陨灭。你不在乎。可丧钟在你耳边嘀嗒嘀嗒地响,你的时日在一分一毫地变少了。你再如何抗拒,也抗拒不了自己开始对与陈黛西的那段恩爱日子的眷恋。邱凌,我说得对吗?”我不失时机地在这段话后面加上一个疑问句,用来引领他走向我想要的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