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纷纷,终于还是传进了他的耳中。蓝素馨深吸一口气,头摇得坚决无比:“不,英皓冬,我不怕你,我为什么要怕你?你不是疯子,你也没有存心杀人,那件事只是意外。”
蓝素馨尽量开解,英皓冬的脸色却依然阴霾如雨,他的眸子黯黯,黯得完全没有一点光彩。倚着墙壁,他慢慢地滑坐下去,如同无比寒冷般把自己的身体蜷成一团,头埋进屈起的双膝里,声音断断续续:“没有存心杀人……也还是杀了……为什么……我没有跟她一起死掉……我也应该死……应该死的……”
他一口一个‘死’字,听得蓝素馨心惊肉跳。她就猜到他脆弱的心理会承受不起那些流言——那些被无数张舌头磨砺得如刀锋般锋利无比的流言,每一句都是扎在他心头的刀,刀刀见血。他本就在这件事上自责极深,这样一来,更是觉得自己该死——应该一死以谢其罪。如果她没有及时上来,他会不会已经自窗台一跃而下了?用自己同样年轻的生命,来偿还已逝的叶幽昙。
蓝素馨突然意识到事态比她想像中的还要严重,她不敢离开英皓冬半步,一直陪在他身边,千方百计地开解他。不再老生常谈地反复跟他强调叶幽昙的死只是意外,他不必为此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等等。而是另起话题,絮絮地对他说起自己的人生经历。
父亲早逝后,母亲如何在孤儿寡母无力持家的情况下,改嫁给了申东良。而她们母女却又如何不被他善待,时常遭他打骂……她甚至还告诉了他,她是怎么从申家出来的。
那个闷热的夏夜,她如何从熟睡中惊醒,拔出藏在枕下的西瓜刀,竭尽全力砍了申东良一刀。然后她离开申家,开始这里那里的流浪生涯,从茶餐厅、到孙志高家、到中餐厅,再到广告公司,最后到英家。个中的艰难不易,她事无巨细都一一详细地讲给英皓冬听。也不瞒他初到英家的那一次,她曾经如何被他吓跑过,只是闭口不提英夫人曾要求过她要对他‘无微不至’的看护。
这些事情,除去在叶家时笼统地跟叶太太提过一星半点外,蓝素馨从没有这样细致地对人说起。英皓冬起初保持把头埋在双膝间的姿势,似是根本没在听。却渐渐,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凝神静听。
一口气把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后,窗外暮色已然沉沉,仿佛玫瑰将凋时的乌而紫。课室里没有亮灯,唯有乌紫暮色游满一室。英皓冬的脸如隐在浓雾中般看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是幽暗里两点星子般的光。
他的眼睛不再黯淡,蓝素馨便知自己的话有效了。她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要他知道,如她这样的一个孤女,尝尽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三餐不继、居无定所的生存之艰辛,都没有想过要放弃生命,那他就更不可以。
5、
和蓝素馨一起走出教学楼时,英皓冬的情绪已经平静多了。楼道中的感应灯,应和着他们的脚步声一盏盏亮起,他晦暗已久的心室仿佛也随之一点点的明亮。
下楼后,蓝素馨东张西望一番,有些疑惑:“为什么不见阿泰的车,他今天没有来接你吗?”
“我让他不必来了。”
英皓冬刻意答得简单。事实上,阿泰已经来过了,还打过手机问他今天怎么还没下课。他那时正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满脑子胡思乱想,机械地答他:“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一会我自己会回去。”
那时候他所想的回去,是永远的回去,回归尘土。如果蓝素馨不来,他想,他这时候应该已经‘回去’了。下意识地看了蓝素馨一眼,她有一张酷似叶幽昙的脸,两个如此相似的女孩,他让其中一个失去了生命,而另一个却努力爱惜他的生命。
这是什么样的机缘?英皓冬一时有些恍惚迷惘。
蓝素馨去推她的自行车:“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时候确实不早了,暮色越来越浓,天几乎黑透,英皓冬看了看天色,跟过去扶住自行车车头,说:“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骑车回家可以的。倒是你,从学校回银沙湾,转车要转几趟,很不方便呢,打电话让阿泰来接你吧。”
英皓冬听而未闻,他看着蓝素馨,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我送你吧。”
暮色如烟,他的眸子黑钻般闪动着幽幽的光。对上他双眸的瞬间,蓝素馨的心跳一顿,再说不出一个拒绝的字。
英皓冬骑上自行车,载着蓝素馨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她头一回坐上一个男孩的单车后座,有些脸红心跳。因为男孩女孩同骑一辆车,在校园里是惯见的学生情侣风景。当然她和他不是这样的关系,她谨慎地用双手扶着车后座,而不是如那些恋爱中的小情侣般亲密地抱住他的腰。
这样的坐法很难保持平衡,而他骑得又不是很稳。没骑多远,他就头也不回地说:“你还是扶着我吧,这样就不会晃来晃去了。”
“哦。”
蓝素馨的双手扶上他的腰,仍是谨慎地捏着一层衣物。他穿一件深蓝色呢子外套,光滑的呢面料在她汗涔涔的掌心里几乎握不稳。风一阵阵拂面而来,带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她悄悄地深呼吸,一下又一下,想把他的气息藏进自己的肺腑里。
车行半程时,有一个不太陡却比较长的上坡。蓝素馨想下车,英皓冬却说:“你坐好,我可以骑上去。”
“我还是下车……”
“你坐好。”
英皓冬打断蓝素馨没说完的话,语气坚定无比。她便不再多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