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命这事有很大的风险,便是梁桥愿意,姜晚月也无法擅自做主,也没法做到。
正当她绞尽脑汁给迷踪山写信的时候,零余子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着莲生。
莲生这三年来跟着零余子在道观里静心修炼,已经有所小成,得到教主许可,登入名册,成为了魔教第一位正式的法王,名号仙莲。
但再怎么说,他毕竟也只是个孩子。他如今也有八岁了,正是猫嫌狗也嫌、人神共愤的年纪,也就是零余子和他有师兄弟的名分,能忍得了,换做梁桥,可能也会把他远远打发走。
饶是如此,零余子的白头发还是岌岌可危,原本光洁如少年的面容也添了几分憔悴,甚至眼尾已有了细碎的皱纹。
梁桥再见他二人,很多寒暄之语不必说了,便忍住情绪,讲了自己的决定。
零余子无话可说,带着莲生连夜点了续命灯。
梁桥和常欣悦并排躺在一间静室内,一人床头一盏命灯,那灯油是零余子的鲜血。
他到底还是有点情分,临到施法的最后一刻,问梁桥是否要改变主意。
“如果你不用自己的命,我也可以有别的办法。”
“欣悦的家人你别去打扰。”梁桥闭上双眼:“我决定了。”
零余子眉头收紧。
“我不能保证一定会成功,若有遗言,你尽快说。”
“庄豹知道这件事吗?”梁桥问。
“还不知道。”
“很好。”梁桥将两手放平,深吸一口气:“别告诉他。”
梁桥做了个冗长跳脱的梦,一会儿梦见自己被母亲牵着手,跌跌撞撞地走在成都府热闹的街市上;一会儿又梦见他考中了秀才,父母请了舞狮队伍,在珠市街街口放爆竹;
热闹的场景飞速远去,接着是无尽的鲜血,是谁的,他看不清,他只看见一个一个人倒下,一捧又一捧鲜血撒在泥土中,一缕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随风而去。
他追着那些无形无影的青烟,快速奔跑着,但他追不上,心中唯有无尽的遗憾。
他来到一条河边,河水黑沉沉的,天空乌云压顶,似乎有风声,他却没感觉到冷,只感觉到空,从心底到身体,全都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再也没有任何生的指望,也没有了任何拼搏的念头。
他只想停留。
他看见了一座耸立在桥头的石碑,奈何。
奈何桥上没有煮汤的孟婆,也没有往来的阴魂,只有一缕缕青烟。
桥下有船经过,只见水面泛起横波,却不见撑船的人,也没有疲惫的旅客,只有船头一盏孤灯。
也许人生的终点就是一场空吧。
人生下来,握紧双拳,拼命嚎哭,是庆祝新生,还是为自己苟且的一生提前悲鸣?
人活着,若是两手空空,也就无所畏惧。若是生来便拥有一切,也可以心无挂碍。偏偏是他这样的人,本来什么都有的,却什么都没有了,只留下一条命。能活成什么样子,全都由自己。如何活下去,却也由不得自己。
就这样赤手空拳走着,一路上遇见什么就抓住什么,抓住了什么都背在身上,脚步越来越沉重,身体越来越疲惫,心中越来越茫然。稀里糊涂过完这一生,最终来到人生的最后一站,奈何桥边。
北邙山藏满了一片坟茔,那称王称候的人们,最终还是一抔黄土。便是长明灯万年不灭,守着一盏孤灯,又有几人能笑得出来?
就这样吧,梁桥扶着桥头坐下,望着无尽的虚空,长叹息,两行热泪洒入风中。
我的一生能看到尽头,那是辛辛苦苦、奔奔忙忙的一生,最后选一块风水宝地,在人们的嚎哭中埋入黄土。他甚至能想到自己风光大葬的场景。然而那又怎样?又怎样呢?
也许我活着,能得到很多,但远远无法弥补失去的。失去的已经不可能再回来,而我得到的越多,在得到的过程中伴随着的失去就越多,我越走,遗憾就越多。
还不完的债。
到此为止吧……
命灯火焰渐渐低下去,火苗由明黄转为青绿,只有如豆残灯,就要熄灭了。
“天呐,梁护法这么快就撑不住了,怎么办?”墨飏走到零余子身边,低声询问。
“他心有魔障,不冲破,活过来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行尸走肉。”
零余子盘膝而坐,割破了手腕,将更多的鲜血滴在灯盏里。
梁桥不知不觉睡去,再醒来,眼前景象陡然变化。
他来到了大海之上。
很奇怪,梁桥从未有出海的经历,甚至没见过大海的样子,但此时此刻,他站在沙滩上,眺望远望无尽的蓝色波涛,心中没有半点惊讶,就好像在这里生活了几生几世。
一个小娃娃在海边捡贝壳,捡一个放在手里,低头再捡,刚才手中的那个掉落下去,他一边走一边捡,走了很远,突然哭起来。
梁桥走过去,将哭泣的小孩子抱住,心中莫名一阵踏实。
“孩子,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回家啊?”
“我不想回家,我还要捡很多很多的贝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