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尔摩低头,就看见那支被他抽了一半的香烟落到地上,明灭的火星不甘如此熄灭,困兽犹斗般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
下一秒,一只脚踩在烟头上,火星随之熄灭。
那只是一只穿着橡胶鞋的脚,阿德尔摩甚至知道这种橡胶鞋,廉价到一百双加在一起的价钱都不一定买得起他掉在地上的卷烟。
但是再廉价的橡胶鞋,也能踩灭卷烟。
法兰西
火光被踩灭,只有零星的余烟袅袅而起。
赵自牧甚至没有低头去看这一缕脆弱的烟雾,他只是微微低着头,笑着问:“避免引起火灾而已,阿德尔摩先生不会在意的,是吗?”
阿德尔摩的脸色从未这样难看过,像是要下大雨之前灰蒙蒙的天,充斥着低沉与黯然。
赵自牧却仿佛没有看到阿德尔摩难堪的脸色,他只是堪称优雅地冲着阿德尔摩微微点头,算作不怎么证实的告别,随后迈步向前,走到了那群还静坐在地上的工人之间。
赵自牧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他身上暗黄色的工装和所有劳工的工装融为一体,阿德尔摩眯着眼,却也没办法再从人群中找到那个胆敢威胁他的中国人。
最终,阿德尔摩移开目光,看向了被劳工困在中间的约瑟夫。这个穿着军装、将所有勋章都别在胸前的战士,在战场上不曾惧怕德意志的枪林弹雨,此刻却也要害怕团结在一起的劳工。
阿德尔摩知道,再过不久——也许就在下一秒,约瑟夫就会扛不住劳工带给他的压力,选择让自己出面道歉——哪怕约瑟夫明知,阿德尔摩大概率不会为自己的言行向这些华工道歉。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约瑟夫把阿德尔摩抛出去,即便什么实质性的后果都不会得到,起码他会度过眼前的难关。
想通了这一点,阿德尔摩的目光再一次移动到福贵的身上——
他看起来似乎依旧和阿德尔摩记忆中的一个样子,穿着一身带着灰尘的工装,脸上是因为在战场上长久工作而沾染上的烟尘。皮肤黑黝黝的,身材看着还有几分瘦削,一副因长年累月的工作而被生活吸干气血的样子。
但是此刻,他的脸上却多了几分和阿德尔摩记忆中完全不同的东西。
在阿德尔摩的记忆里,这些来自中国的劳工都习惯性地低着头,他们勤于工作却讷于言辞,他们不会争取自己的权利,不会像白人那样动不动就罢工来争取自己的权益,他们安静勤劳的像是世界上最好用的牛马。
他们的目光中满是呆滞,是不知道自己为何工作的迷茫、不知道该去往何处的无措。他们是资本家最爱用的牛马,是这个世界上再普通不过的芸芸众生。
但是现在,他们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阿德尔摩眯着眼睛打量着福贵,明明福贵的样子并没有改变,他却觉得此刻他再也没办法看清福贵的面庞。
福贵变了——或者说,这些华工都变了。他们的身上多了某些从前阿德尔摩从未见过的东西——
直觉告诉阿德尔摩,他不应该放纵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因为这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这些没有信仰的中国人不应该这样拧成一股绳,这简直太可怕了,比这个世界上任何异教徒组织都可怕。
但是这一刻,也不知为何,阿德尔摩却感受到了一股由衷的恐惧感,他从未有过这种恐惧感,以至于现在面对这些恐惧,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约瑟夫的目光看向了他——阿德尔摩看到了,所有劳工的目光都看向了他。即便阿德尔摩没有听到他们之间究竟都说了些什么——但阿德尔摩大致能够猜到。
阿德尔摩沉默一瞬,他又看到了赵自牧看向他的那种玩味中又带着威胁的眼神。隐藏在众多不满的尖锐目光中,却比其他人的目光更让阿德尔摩感到恐惧。
可是,明明在不久之前还只会让他愤怒的眼神此刻却让他感受到了恐惧。不久之前,他能大声质问赵自牧凭什么敢威胁他,但是现在,在他感受到这些一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之后,阿德尔摩只感受到了恐惧。
就好像,一个原本闭上双眼的恐怖怪物在此刻睁开了双眼。
他听到约瑟夫期期艾艾的声音:“阿德尔摩先生,你……”
约瑟夫不敢将话说完,但是他也清楚,阿德尔摩知道他要说什么。约瑟夫不敢想象阿德尔摩在听到他的话之后会是怎样的暴怒,他甚至已经在想,如果一会儿愤怒的阿德尔摩拂袖而走,他要怎么安抚这些愤怒的劳工。
“……抱歉。”
这声音量并不大的声音却在此刻响在所有人的耳边。
约瑟夫:“???”
约瑟夫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约瑟夫目瞪口呆的目光之下,阿德尔摩又重复了一遍:“抱歉,我不该以自己狭隘的思想去肆意地嘲笑你们。”
约瑟夫:“……”
他觉得这个世界着实是有点魔幻。
约瑟夫下意识转过头去看福贵的反应——他看到了福贵的面无表情。
确实是面无表情。
阿德尔摩纡尊降贵的道歉没能让福贵的脸色好上半分,此时此刻,福贵的脸色平静到他听到的好像不过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早安”或者“今天天气真好”,亦或者是什么其他无关紧要的话。
——总之,无关紧要。
——总之,不是刚刚他们声嘶底里也要得到的道歉。
约瑟夫忽然间惴惴不安起来:“福贵先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