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白天与黑夜的存在是因为地球的公转和自转,在他们看到的是黑夜的时候,也许他们的故国的某片土地正被阳光照耀。
他不知道月亮其实不过是一颗死亡的星球,与各种被寄托的美好含义都毫无关系。
他不知道没有人会在天上看着他,也许他父母的尸骨都已经和天地同化,找不到一丁点存在的痕迹。
福贵只是知道,他的父母会在天上看着他,希望他一切都好。
赵自牧又转过头去看福贵。福贵长得并没有多么的好看,他只是一个五官还算周正的普通人,但是浓眉大眼,一副很典型的中国人都会喜欢的脸型。
赵自牧也从未觉得福贵的长相有多么特别,在他的印象里,福贵唯有那双坚定而明亮的双眼让他觉得与众不同。
可是现在,让月华夹杂着星辉打在福贵的脸上的时候,赵自牧的心底却陡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
他不太清楚这种情绪是什么,但是很奇怪的,这种情绪让他的心都在此时此刻软的一塌糊涂。
让他忍不住去说:“对,你的父母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带着他们满腔的爱意。
话一出口,赵自牧也觉得这句话有点矫情。但转瞬一想,这句话也不能说是错。
福贵的父母的遗体被埋葬在土地之下,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土地融为一体。土壤中的水分又会蒸发,上升到了一定高度,就会成为云——
从这个角度上看,确实是“福贵的父母在天上看着他”。
等云多了变成雨降落,又会变成“福贵的父母在身边陪伴着他”。
嗯,没毛病。
赵自牧正想入非非,耳边却听到福贵的声音:“你给你的父母写了些什么?”
赵自牧闻言扬着手中的信,说道:“还能说什么?也不过是说上几句我在法兰西过得还挺好,让我娘不要担心我。”
顿了顿,赵自牧继续说道:“我爹死的早,但还算幸运,他给我和我娘留下了一个小工厂。我们娘俩儿就靠着这间小工厂艰难度日。”
“只是工厂规模不大、收益不多,又有很多人瞧不起我娘是个女人,她的生意不好做,前些年她终是支撑不住,把工厂换了几亩田宅,现在靠收租度日。”
“我总是担心她过得不好,独自一人受欺负,家里有没有人帮衬。可是想让她安享晚年,我却有没有能力。”
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人,连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又如何能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保证自己母亲的安危?
他无能为力,却又不甘心于一辈子困在母亲的身边成为一只不会飞翔的鸟,所以他选择了展翅。可是当他身在远方的时候,却又总是忍不住怀念故乡的母亲。
赵自牧说:“我担心她,却又担心她担心我。之前几次来信,她总是报喜不报忧,还要担心我的处境,担心我在法兰西过得好不好。每每想到这件事,都总觉得自己不孝。”
福贵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赵自牧似乎也不是想从福贵这里得到什么无关轻重的安慰,他只是低着头絮絮叨叨地说:“我知道,她真的很担心我。前些日子——就是今年八月份的事,你知道吗?”
福贵点点头:“略有耳闻……是拒款运动吗?”
大约几个月前,北洋政府要向法兰西借钱打内战的消息被曝光,其令人发指的卖国行径就连信息闭塞的福贵都有所耳闻。
紧接着,便是留法勤工俭学生组织了拒款运动。第一次拒款运动看似成功,实则不过是北洋政府将借款行为再一次加密,于是,留法勤工俭学生在八月发起了第二次拒款运动。
第二次拒款运动触动到了北洋政府的根本利益,空有热情却没有力量的留法勤工俭学生们毫无疑问的失败了。
据福贵所知,这些留法勤工俭学生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甚至很多参加第二次拒款运动的留法勤工俭学生都被强制遣返。
然后,九月,法兰西北部的凡尔登迎来了孤身一人的赵自牧。
福贵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你参加了拒款运动?”
赵自牧点头:“参加了,后来侥幸逃过一劫,但是巴黎却也不敢继续待下去了,于是就来到法兰西北部避难。我娘肯定猜到我会参加这次运动,我担心她多想,所以想告诉他,我现在还在法兰西,并且并不准备现在回去。”
“啊!”福贵瞬间意识到,“你还想留在法兰西,继续参加爱国运动?”
这一次,赵自牧迟疑了。
是很明显的迟疑,迟疑到不加掩饰。
福贵不解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赵自牧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迟疑。
就在他准备措辞想要问一问的时候,他听到赵自牧说:“有时我也在反思,为什么我们会失败的这样彻底。后来我觉得,是因为我们的力量还不够。”
“这个力量不是别的——我知道思想是最重要的,但是只有思想是不够的——‘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在一路逃亡到凡尔登的过程里,我从未有一刻这样深刻的理解这句话。”
“我们做了对的事,但是因我们自己太过弱小、没有打倒邪恶势力的力量,所以我们一败涂地。”
“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有人去执行真理,就该有人去成为剑锋与大炮——而这,也是我来到法兰西的初衷。”
福贵注意到,说道这里的赵自牧浑身上下都闪着光。他的眼中是迷茫逐渐转变为坚定的星芒,是让天地都为之失色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