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当真是一个美好的词汇,这让满心抱怨的杨顺德也忍不住开始畅想起回家后的美好场景。
杨顺德的嘴角都开始扬起:“回家好,等回了家,我就能得到六百大洋。这么多的钱,足够我买两亩地,再把珍妮小姐娶回家,生几个大胖小子。”
福贵嘲笑他:“你要生几个?”
杨顺德歪了歪头,说:“要生他十个八个。”
福贵:“……”
福贵:“你可真敢想,只怕珍妮小姐不愿意。”
杨顺德憨憨地笑了起来,连换工作服上战场清扫的动作都比往日快了几分。
鼻尖蔓延的是熟悉的、属于死亡和腐朽的味道,工人们已经三三两两来到了战场上拿着工具对战场进行清扫,见到福贵来了,都摆摆手和福贵以及杨顺德打招呼。
福贵和杨顺德也一一和这些人摆手,打过招呼之后便开始了劳作。
战场上的士兵遗体已经被清理安葬,现在战场清扫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修复铁路、填平战壕等,修复铁路等具有技术性质的工作都是欧洲人在做,福贵这些来自古老却败落的东方的华工目前被分配的工作主要是需要大量体力却学不到任何技术的填平战壕。
填平战壕的工作说易不易、说难不难,但重点却不在于这些劳工们本就熟悉的挖坑填土,而是在填平战壕的过程中,他们很可能踩到战时留下的地雷等危险品。
一旦踩到这些动辄要人性命的东西,那就谁都没有办法了。
福贵机械地挖坑填土,动作熟练到不需要动任何脑子就能将工作完成的挑不出错来。但他心中却不由想到刚刚杨顺德说的话。
回家就能得到他们的酬劳——当初签订的合同上说好的存在兴业银行的另一部分补贴,算起来会有六百大洋——这听起来实在是太美妙了,美妙到福贵根本就不相信这会是真的。
毕竟在山东的时候说好了,前往法兰西的劳工每人每天的工钱是十法郎,工厂包吃包住,他们得到的工钱都可以攒下来,并另外向他们的家人支付每月十个大洋的补助。
可是结果呢?
说好的在工厂上做工、合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的不会将他们送往军事战场,可是他们乘坐着连日光都看不到的第四等舱颠沛流离三个月,终于辗转来到马赛,却连缓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送往了前线战场。
福贵和杨顺德是命好又不好,说不好,他们没有像很多命短的同乡那样直接死在路上;说好,他们又没有像那些命好的同乡一样可以去还算安全的军工厂工作,反而是被送往了一线。
他在后勤送过物资,也在一线挖过战壕,对面几米处就是德意志人的枪林弹雨,而福贵的头顶却连个像样的头盔都没有。
他在战场上受尽苦楚,却又偏偏幸运地活了下来,即便代价是左耳听不见,但他还是活了下来。
可是活下来的福贵已经死过了一次又一次,他不信资本家的谎言。
资本家都是没有良心的东西。
法兰西
说好的包吃包住的十法郎到了后来要扣除他们的衣食,梆硬的面包配上发酸的葡萄酒就敢要他们高昂的价格,一顶既不遮风也不挡雨的帐篷就能让他们苦不堪言,每日的报酬发到手之后,只剩下五法郎。
拿到手的钱都能变,更何况是按照合同要求、只能存在兴业银行里、要等他们合同期满才能拿到手的每月十个银元?
无数忧愁压在福贵心里,让福贵笑不出来。
手腕上的铜环带来冰凉的触感,这让福贵控制不住地想起铜环上那个专属于他的、冷冰冰的编号。
【021213】
很巧合的数字,恰巧吻合了他的生辰,所以福贵只看了一眼就背下来了他的编号。
只是福贵清楚,这个编号再怎么巧合,也掩盖不住一个事实——这些法兰西人根本就没把他们当人,在那些人眼中,他们只是一个编号,一个人形机器。
福贵敛眉,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果他们真的有回家的那一日,状况会不会比现在好。
“啪——”
肩膀一沉,福贵抬起头,就看见杨顺德正龇着牙冲他笑:“想什么呢,喊了你这么多声,一声都没听见。”
福贵笑笑,将心中的忧愁全都藏了起来,说道:“你第一天知道我是聋子吗?”
杨顺德将他手中的铁锹接了过来,和他自己的一起扛在肩膀上:“走了,下工了,去吃饭吧,饿死我了。”
福贵也没阻拦,便跟在杨顺德身边一起走。
下午六点是下工时间,之后天也差不多黑了,这里有没有人舍得拉电灯,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因此六点之后便停工,算是给劳作一天的华工一点不怎么够的休息时间。
工地供应三餐,但三餐说实话没什么分别,一连五年都是发硬的黑面包配上发酸的葡萄酒。
福贵和杨顺德到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人领完了食物。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皱着眉头将发酸的葡萄酒倒在硬邦邦的黑面包上,等黑面包被泡软了,再硬着头皮吃下去。
福贵和杨顺德也领了一份食物,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没过多久,顾为光带着赵自牧也来了,他们领完食物后坐到福贵和杨顺德身旁,顾为光皱着眉头将葡萄酒倒在黑面包上,像是在看什么恐怖的东西。
顾为光开口说道:“太可怕了,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杨顺德接话:“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东西?我曾以为法棍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直到我遇到了黑面包,这还不如窝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