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东海里地老天荒的静,西海里地老天荒的寂,眼中一酸,眼圈立刻就红了,赶紧打住,转身去清理一地的灰,异人在后头问我:“你还没说呢。”
我擤擤鼻子,哑着喉咙道:“殿下莫要担心,我一定会帮你把筝抢回来。”
“这事啊,”他朗朗笑一声,道:“没什么要紧的,反正抢回来也做不得什么用。”
可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分明有很深很深的怅然。
六吕不韦
鸡叫过两遍,嬴风终于回来。我抢上去问有什么消息,他惊讶地看我一眼——不奇怪,除了吃,我还没对什么事这样上心过呢。
嬴风说,那弹筝的白衣少女姓朱,是卫国商人吕不韦养的歌伎,吕不韦宴请长安君时候叫她出场献上一曲,筝技惊人,长安君闻而倾心,非要把她借了去为府中门客奏演,偏偏吕不韦也将她看得极重,长安君磨了半个月才应允出借三日,昨天已经是第二日,若今日赶去,还能听最后一场。
“吕不韦?”质子微微皱眉:“是月前才到邯郸的那名富贾?”
嬴风应了一声“是”。
质子低头寻思了一会儿:“这个吕不韦很有一些名气,听说他常年游走各国,寻找当地最好的东西,以低价买进,到别处高价卖出,积累了千金之产……”
嬴风做出论断:“他很狡猾呀,这次前来邯郸,难道没有什么企图么?”
“这还用猜么,肯定是来赵国寻找价廉物美的东西,准备带到别国转手卖掉,咱们公子穷得叮当响,剥皮卖骨也换不得几个子儿,想这么多干啥?”我从鼻子里哼一声:这什么什么韦的家伙贪财好货,很得了我家三儿的真传啊。
听我这样说,质子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又道:“小淘你有所不知,低价进、高价出,本来就是商贾之人一惯伎俩,如果吕不韦技止如此,也不会引起我的注意了,但是这家伙并不那么简单。他在卫国时候与卫太子交好,曾千金以贿之,劝说他下一道禁令,令境内百姓三年内不许种桑养蚕,同时他又开出很高的价,重金收购生丝。
“他疯了?”我失声道:“卫太子也跟着疯?”
质子摇头:“小小卫国能耗得了多少生丝?各国商人也无不作如是想,但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当年有胆子大的商人试着运了一些生丝到卫国,吕不韦践诺,商人获大利,都在背后笑吕不韦是败家子。于是第二年肯运生丝到卫国去的人就多了,吕不韦仍然按他说的那个价收购了这些生丝,第三年仍如是。于是到第四年,六国种桑的人都大大增加了,六国商人更是不惜千里跋涉,将大量生丝运至卫国,结果这一年,吕不韦开出了低到让人无法相信的价格。”
“他们可以不卖啊。”我奇道。
“那些商人旅居卫京,吃穿用度,贮放货物,都是大笔开销,何况生丝不是可以久存的东西,新季生丝一出,旧年的就不值钱了,所以不得不赶着卖掉。因为六国商人和桑农都赔了本,于是第五年,大伙儿都不肯种桑养蚕,市面上生丝奇缺,吕不韦将所贮生丝织成锦缎,高价抛卖,各国商人也都只有忍气吞声地买了,于是吕不韦这一年之得,远胜那些商人三年所获。”
“也就是说,吕不韦用了五年的时候来设了这样一个局。”嬴风道:“既然他在卫国有这样了不起的成绩,如今又何必千里迢迢来赵国呢?”
“你说呢?”质子瞧着我笑,这个表情……我一激灵,觉得自己好象又被算计了,支吾了半天才说:“不会是那件事犯了众怒吧,还是说,卫国已经没有更好的东西让他卖了?”
质子击掌道:“小淘果然聪明!”
我露齿一笑: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是四海最聪明的龙嘛。也许是笑得太张狂,嬴风怪怪地看我一眼,好象忍不住也要笑的样子,我及时丢了一颗白眼给他。
“卫国到底是小国,那一次吕不韦又算计得太狠,有商人挟私报复,找了卫国邻国魏国在边境向卫国施压,卫侯自然犯不着为一个商人得罪魏国,就将吕不韦驱逐出境。他这一次来赵国,原因之一应该是赵国有足够的强大,他现在应该是急于找一个靠山。”
“靠山?也就是长安君?”
质子摇一摇头,看着极远的地方不说话,苍蓝的天空浮起暗色的云,一层一层铺排开去,如鱼鳞泛着灰白色的光,天就快要亮了。
他这时候的表情很奇怪,他分明就站在很近的地方,可是这一刻我觉得他极远,远到云端之上,不能琢磨不能靠近。我晃晃脑袋把这些奇怪的想法甩出去,我对自己说:“我不用想这么多呀,只要能把他的筝拿回来就好了。”
到天亮的时候,我和质子又乘了行辕到长安君府上去,那执戟的侍卫将我们拦于府外,说:“今日无宴,公子请回。”
十分十分无礼的态度。
我怒气一冲,就要拔刀,质子却按住我的手,笑嘻嘻地道:“进不去也不要紧,咱们就在这里等吧,还可以挂一招牌,说;‘长安君今日无宴,各位请回’,小淘,你说如何?”
这家伙笑得太过无赖,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声:“好主意!”
可怜的侍卫脸色惨白,作揖道:“公子稍等。”就匆匆进去向长安君讨主意去了,长安君不愧是邯郸城里最有想法的纨绔,不过片刻工夫就大笑着迎出来,道:“果然公子有异于常人。”
质子面皮抽一抽:全邯郸的人都知道,我家质子对自己的这个名字很介意,非常介意……这个姓吕的到底是啥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