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公子是在想,秦赵之战的胜负之数吧。”朱姬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眉目依然极冷冽,仿佛千年不化的霜,我比较难以想象她穿这样洁白如雪的一身衣裳和我们坐在草地里撕鸡吃。于是我开始发愁: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儿,又不像木雕的石刻的,可以不吃不喝,可是质子怎么养得起她呢?难道还带她上长安君府上骗吃骗喝?
这等事,我饕餮做得出,她学不出。
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却听质子道:“姑娘很聪明,阿风,带朱姑娘下去歇着吧。”不咸不淡的口气,但是很文雅,像一个正经的王孙:奇怪,他和我说话时候不是这样的,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像个无赖多过像一个王孙公子,原来说话也是分人的——你看,美女当前,连质子都不能免俗。
嬴风很快上来,道:“姑娘,请……”
朱姬很凄凉地叹了口气,自语道:“我并不是聪明,不过在吕公身边有些日子了,对吕公不说了解,十分里总还能知道个三四分的意思,公子以为呢?”
质子瞥了她一眼,换了温和些的口气,道:“你先下去吧,有事我来找你。”
“是,”朱姬这才行过礼,跟嬴风走,没走几步,忽又回头道:“还有一事想请教公子。”
“说。”
“公子自承筝技不如我,但是为什么,公子的筝声比我强上这么多。”
质子这一次回过头来,看住她,缓缓道:“因为我有心,你没有心……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希望有那么一个人,聆听你的声音?而我弹的时候,我知道有人会很用心地听,而我也很愿意很用心得弹给她听。”
朱姬更为郑重地行了一礼:“我明白了,有个聪明人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不想直到现在才明白,好在,还不是太晚。”她跟着嬴风下去,渐渐看不到了,我这才问质子:“她说的是真的吗?秦赵又开战啦?”
“自然是真的,他们商人有商人的消息来源,灵通得很。”质子换了有副面孔,微有笑意,他说:“不过话说回来,秦赵哪一天不打仗啊,我要成天为这个烦,早点自己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得了。你别听她胡说……这个女人心机太重了,到底是吕不韦一手调教的人物,不简单。”
“那你还处心积虑地把她赌回来?”
“不是把她赌回来,是把吕不韦给引过来,再说,我也不能输呀,我要输了,你怎么办?”
我撇撇嘴:我怎么办,就长安君那么一小块地盘,我转个身都做不到……邯郸城倒是勉强可以,我心不在焉地想,随口问:“你找吕不韦干啥呀,你又没什么货可以卖?”
“我把我自己卖给他。”质子转头瞧着西边的方向:“之前……其实是很久以前,我老盼着父亲捎信来,老盼着父亲能把我接回去,我很想念咸阳,想念咸阳的人,咸阳的水,咸阳光秃秃的山,想得久了,我竟然慢慢记不起咸阳是什么样子。我也没有等到父亲来接我,等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秦赵交战的消息,起初赵王总说要杀了我,到后来,连他都已经看出,秦国根本不在乎我的生死,所以他都懒再理会我。连我的父亲我的国家都不要我啦,小淘,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的一个人?”
我讷讷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握住他的手,希望能将自己的温度传给他。我知道那是怎样孤单无助的一种感觉,半夜里醒来,周围是浩浩的水,也只有浩浩的水,没有人肯亲近我,我游到水面上去,星星在很渺远的地方,其实我真的不想吃那么多,可是我也是真的很饿。
一条无法抑制饿感的龙,和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人,如果我无法满足自己的胃口,那么至少,也许我可以帮他回咸阳。
我问他:“秦赵交战,你希望谁赢?”
“自然是秦国。”质子脱口道:“那毕竟是我的故国,我设赌引吕不韦前来,只是想借助他的钱财,打通关节回咸阳去,就算是死,也让我看故土最后一眼。这一次的秦赵之战,如果赵国胜了,吕不韦就不会考虑不赌注押在秦国,也就不会考虑我的建议,所以……我希望秦国赢,对我来说,也只能是秦国赢,小淘,我已经在邯郸蹉跎了十年的时光,十年……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机会,也许也是最后的机会,一个商人,他需要的是地位,我需要的钱财,他希望我回故国继承君位,带给他更大的利益,而我,我只是想回去……回去就好。”
这样说……朱姬是猜对了,他果然在考虑秦赵交战的事。我暗自思忖,不知道前线战况如何。
九长平
夜深的时候,月亮很暗,星星也挺少,我一长身就到屋顶上去了,刚好碰见夜游神,他提了一盏灯正呼啦呼啦地飞,听见我的声音,忙按下云端,道:“大公主怎么在这里?”
我说:“我要去看看秦赵交战,不知道该往哪边去?”
夜游神颇有些为难的神色:“大公主你是有所不知,上次大哥说,大白天的,大公主在邯郸城里降了一场雨。”
我想起来……其实也就三天前的事,日游神是夜游神的大哥,两兄弟一样不成器。于是眼睛一横,夜游神赶紧加上一句:“没……大哥没敢上报天庭,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已经转告东海龙宫。大公主若是收敛身形,只要龙王爷不亲自出海,估计能找到大公主的人也不多,但是公主一旦泄了身形,这个……这个……”
他还“这个”个没完,我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你告诉我方向吧。”老爹才不会来找我呢,他巴不得我不回去,我恨恨地想起三万里下面的东海龙宫,龟丞相老实巴交地守在那里等我,他不死,老爹就不会放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