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他一一数来,从容不迫,不由皱眉:“既然你都知道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单身跑去窥探王敦的军营呢?是你手下一个人都没有,还是你不知道他想杀你?”
皇帝微笑道:“小四,这世上总有些事,就算是你害怕,也不得不做的。”
我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这时候天色渐晚,暮云四起,我们置身于草木之中,远远听到军营中的号角声,也许是兵士们在操练,灯火亮起来了,一盏、两盏、三盏……如同一条火蛇,绵延不绝。
皇帝住脚,凝神看了许久,忽道:“你看见了么?这是我的江山,我的子民,我有责任守护他们,我不允许王敦分裂这仅存的朝廷,因为总有一日,我要带他们回到中原,回到长安,回到故土……所以,就算是我害怕,这些事,我还是会做的。”
他握紧拳,眉宇之间忽然就生出一种兵气,锋锐如刀。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凝重,又让我意识到,也许对这个世上的人来说,真有一些什么事,是必须做的,相比这些事而言,生死反而无足轻重。
因此而生出的勇气,足以让他们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他们的生命就已经如此短暂,但是为了这些东西,他们不惜将生命变得更为短暂。
我不能够理解,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能生出这样的勇气,但是我明白,那是值得敬重和钦佩的。
当下对这个超级麻烦的皇帝忽然生出几分好感来——之前我并不喜欢他,可能是因为宋袆对他笑……我的主人,应该只对我笑才对,啊不对,是作为她的仆人,我只能对她笑才对……也不对。
越想越糊涂,缠成一团乱麻,索性全压下去,听一路草丛里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纺织娘的琴声。
夜色越来越深,长灯灭去,只剩零星的火,也许是打更和守夜的人,我们匍匐而近,眼看着巡夜的过去,身子一长,就蹿进马厩,马厩里有很多的马,还有士兵守卫,半睡不睡之间察觉到我们的到来,才要惊呼,已经来不及,皇帝手起刀落,士兵的血都喷在暗色里,夜更深一重,没有痕迹。
乖乖,我按住心口暗叫一声侥幸,这家伙杀气太重,还是离远一点的好……否则真说不准是我吃他,还是他吃我。
呃……不过我皮粗肉厚,味道不好,也许他没兴趣也未可知。
皇帝利落地干掉几个守卫马厩的士兵,回头见我还在发愣,不由低声喝道:“还不去牵马?!”
我这才想起此行目的,忙忙去了,马见了我,只差没有下跪,没费多大劲就牵了三匹出来,皇帝扯碎身上的衣服包住马蹄,又要往马嘴里塞枚,几匹马都转头来,用哀求的目光看我,我知道它们的意思,嘴巴里塞一东西实在太难受了,我于是犹豫了一下,同皇帝说:“算了吧,它们不会叫出声的。”
皇帝回头瞧了我一眼,放了手。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信任我,有可能是,患难之交,我听说他们人间有一句话,信人不疑。
不过也有可能,是我长了一张容易让人相信的脸,我得意地摸摸自己的面孔,忽然又想起我初到人间时候宋袆对我的怀疑,不由气馁的叹了一口气。
因仍在险地,谁也不说话,牵马一路潜行,小心翼翼地绕过桩哨,马儿都很乖,不但没有出声,连落脚都轻轻的,眼看就要出了军营,可以打马狂奔,皇帝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忽然回头瞧了一眼,这一眼不要紧,竟然把缰绳一丢,做了个手势道:“外头等着。”
一愣,就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身影在暗色里一闪,人就转了回去。
我不大明白他要回军营做什么,只老实地等在外面,走了一天的路,也该我躲躲懒,不知不觉眼皮就重起来,很远的地方传来打更的声音,三更,正昏昏然,忽然头上一个炸雷:“老敖,你蹲在这里做什么呢?”
呃,谁眼神这么差劲?
我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是夜游神,赶在他张口要说“几天不见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之前拦住:“我是小四蒲牢。”
“哦,”夜游神立刻换了一张长辈的面孔,语重心长地同我说:“小孩子半夜里不睡觉,乱逛什么?”转头瞧一眼,忽然眉尖一蹙,脱口道:“不好!”
“什么不好?”
“刚进去的是谁?”
“司马家的皇帝,”我无精打采地回复他:“——有什么不好?”
“哎呀,”夜游神顿足,定定神道:“我问你,你是不是要找郭璞?”
我精神一振:“郭璞——他在哪里?”
“他快要死了!”夜游神飞快地补了一句:“你现在赶紧给我进去,把皇帝带出来,这家伙就没事了,以后的事,你自己慢慢解决。”说完化作一缕青烟,忽地一下就没了。
急得跟赶去投胎似的。
不过也许是怕被我抓壮丁。
但是……这难道不是妖怪的消失方式吗?我挠挠头皮,闻到这个事情背后浓烈的阴谋气息:夜游神这个四不靠六的家伙,怎么知道我要找郭璞,又怎么知道皇帝出来,郭璞就会没事?
疑窦丛生,但我还是决定认栽,拍拍几匹马的头,抽身进了军营。
正是一天里最黑的时候,极目远眺,就只能到黑压压的一片混沌,所以营帐与营帐之间有一点微弱的火光就显得异常诡异了,那点灯火慢悠悠往前走,隐约可以看见条人影。我心里想,这半夜里鬼鬼祟祟出门的,非奸即盗啊——我正愁这偌大的军营,不知道从哪里找起,倒不妨跟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