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信仰是神圣不可推翻的,特别是这样一些奇怪的凡人。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报答紫彦对我和秋练的款待,但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倒是紫彦见我这样痴迷于字画,拉我去看过几次他的珍藏,那是真正的珍品,有钟繇的《宣示表》古朴劲雅,刚柔兼备,有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更是飘若流云,矫如惊龙,我一边看,口水就哗哗流了下来。
忽然紫彦冷笑道:“蟾宫兄以为这便是好字了么?”
“这还不算好?”我暂停了口水,讶然看着他。
他伸指在几上叩了三下,忽道:“有一册书,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连写者本人都说‘出神助耳,吾何能力致’——”
“兰亭序?”他话还没说完,我已经大叫出声:“是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的兰亭序?!难道你有兰亭序?”
紫彦摇头说道:“蟾宫兄如此爱惜右军的字,竟然不知道兰亭序的下落么?”
我搔搔脑袋:这个我倒真不知道。我生来这个脾气,天下好字,只要能找到的我一定得趴上去看看,可是惟有这兰亭序,我老早听人说过,就是不得一见。听说王老头爱惜得紧,都没给外人看过,只自家子孙收得紧紧的。我来人间之后也一再打听过,结果得到的消息是,老王家第七代嫡孙跑去当了和尚,这和尚自然就没有后人,偏偏他又死了,所以谁也不知道,兰亭序到底失落何方。
想到这里,我头皮一紧,追问:“难道你知道?”
紫彦说:“自然。”顿一顿又道:“就在太宗的昭陵里。”
啥?堂堂天下第一行书,竟然被拿了去陪葬?我大叹可惜。
却听紫彦缓缓说道:“东晋暮帝九年三月三,右军与诸友会于会稽山阴兰亭,修袚褉之礼,行曲水流觞之乐,后乘酒兴以鼠须作兰亭序,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字既尽美,尤善布置,增则太长,减则过短,右军酒醒之后,重写二三次,而再不能复达此境,于是倍加珍爱,传之以子孙,七世智永为僧,无后,留与弟子辩才……”
简单地说就是:王老头某次发酒疯把字给写了出来,结果后来再也写不出这么好的了,没办法,只好把这一卷草稿当宝贝供起来,子传孙,孙传子,谁知道碰了个没儿子的智永和尚,只好传了弟子辩才。
太宗皇帝喜欢书法,听说有兰亭序这种宝贝当然费尽心机要弄到手。他是皇帝,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要什么得不到,可是偏偏辩才这老和尚也是个刺头,咬死了说手上啥都没有——嘿,你要不是?我偏不给。皇帝也拿他没辙,只好派人去骗。
骗子叫萧翼,官封监察御史,大概也是文采风流的人物,假扮成书生接近辩才和尚,谈诗论字,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关系已经很不错了,有天说起兰亭序,骗子萧翼就说:“经历这么多年战火,兰亭一卷,怕是已经失传了,世上所存,都不过是些摹本赝品,真是遗憾啊。”
辩才和尚嘿嘿一笑说:“兰亭这等神品,怎么会轻易失传,自然有真品在人间。”
萧翼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肯定没有,要是有,以我游历之丰,所见之广,怎么会连听都没听说过。”
辩才怎么说他怎么都不信,最后辩才被激得性起,就说:“你说没有不是?我拿真品给你看,教你心服口服!”便从横梁木匣中取出一卷书来,徐徐展开,那字飘逸如清风出袖,柔丽又如明月入怀,简直就是神来之笔——正是王右军的兰亭序真迹。
萧翼一看自然大喜,太宗谕旨在袖子里藏得都快发霉了,赶紧拉出来念念:“朕久闻辩才大师有书曰兰亭,久欲借阅……”
辩才老和尚老眼一黑,即时昏了过去。
萧翼献了太宗皇帝心爱之物,自然加官晋爵不待细说。
太宗皇帝得了这兰亭序,就像是凭空得了活宝贝,喜之无甚,终不释卷,到死了都不肯放手,殷殷嘱咐儿子说:“我死之后,别的东西都不打紧,这兰亭序的真品你得放我身边。”
……就这么着,兰亭序就被当成太宗皇帝的殉葬之物了。
紫彦说一句,我在心里骂一句,太宗也忒不是东西了,听了别人有好东西就强要,强要不行就骗,这哪像是一国之君,简直就一无赖。不过话说回来,骂归骂,我心里也很佩服,要我得了兰亭下落,拿不到真品,保不定也会出此下策。
我魂不守舍地踱来踱去,也不说话,有时候看看天,有时候看看地,眼睛里还滋滋地冒出水来,紫彦被我转得头晕,问道:“蟾宫,你怎么了?”
我张口道:“昭陵在哪里?”
四地道
我也不想挖坟,可是一想到兰亭序,想到那一横,一竖,一点,那中锋之骨立,侧笔之妍媚,还有二十多个不重复的“之”字,我心里就像趴着一条虫,时不时挠上几下。
但是紫彦阻挠我说:“自古帝王都重身后之事,蟾宫你虽然是大才,但是这等事,一则有损阴鸷,二则九死一生,还是要三思而行。”
我知道他说得在理,可是那卷兰亭序,没事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我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消瘦,偏偏紫彦极担心我,寸步不肯稍离,即便我真有这个心,一时半会也抽不出身子去盗陵。
紫彦说服我出去找秋练散心,秋练看见我吓了一跳,说:“呆子,谁虐待你了,怎么几天不见,瘦成这个样子了?”
到底秋练体恤我,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事情说了,秋练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说:“那兰亭序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把你迷得茶饭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