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秋练也会问我国子监到底是怎样一个地方,是否有趣,这时候她的眼睛睁得特别大。
三木紫彦
国子监和任何一个地方一样,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喜欢书,有的人喜欢字,有人喜欢鬼怪神谈,也有人专爱横行霸道,比如那个叫史朝宗的家伙,没事就会找茬。
有一日我正在看王羲之的楷书《乐毅论》,虽然是拓本,却也不凡,正到精彩处,忽然眼前一暗,豆大的一滴鲜血飞过来,在帖上慢慢浸开。我怒冲冲地转头去,看见史朝宗正将一个人的头死死按在字帖上,那人的嘴角流出血来,染红了字帖,但是他并没有求饶的意思,只咬了牙,面上冷冷,冷冷。
从我这个角度,正好能够看清楚他的面容——是个我没见过的新同学。
史朝宗的混蛋事我见得多了,欺负新来的同学实在算不得什么,我不像七哥疾恶如仇,平时看见也就是看见,并没有打抱不平的心思,可是这一次,不知道是他倒霉还是我倒霉,偏偏就教他污了我最喜欢的字帖,当下想也不想,喝道:“放开它!”
其实我是叫他放开我的字帖,但是他们显然会错意了,史朝宗横眉竖眼向我看过来,被压倒的新生眼中也有那么一分两分的感激,但很快像针一样缩了进去,仍是固执倔强的眉眼。
忽然眼前一花,钵大的拳头“呼”地飞过来,这当口,我自然也不能示弱,一阵乒乒乓乓下来,地上躺倒一片,站着一个,还有一个正伸伸手伸伸脚慢慢站起来。
——站着的那个是我,慢慢站起来的是方才被压倒在字帖上的新同学,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穿了浅青色长衫,眉目清朗,并没有受很重的伤,方才打架时候看不到他,大概是跑哪个角落里躲着去了,等架打完了,他好整以暇地站起来,拍拍衣角上的尘,拱手说道:“在下姓木,名紫彦,多谢兄台援手。”
他这么斯文有礼,我虽然做了一回冤大头,却也不好驳了他,所以也只好行礼,方要报上大名,木紫彦展颜一笑,说道:“兄台莫非是慕蟾宫慕兄?”
我惊问:“你怎么知道?”心下却暗喜:才入了国子监不过两月功夫,我竟然这样出名了吗?是因为我貌比潘安呢,还是才高八斗?
木紫彦含笑道:“因为慕兄是战乱之后国子监里第一个新生。”
只是这样啊……我失望地看看他:“那你呢?”
“我是第二个。”
木紫彦也是我在长安城里交到的第二个朋友,我问他怎么才来国子监就和史朝宗结了梁子,他轻描淡写地回答说:“因为他觉得我和某人长得很像,看我不顺眼。”
紫彦最大的好处是出手大方,连打发下人都千儿八百的,请我吃东西更是每每有惊喜,而我每每就在这时候想起常常喝西北风的秋练。
本着祸福共享的原则,我寻了个机会带紫彦去见秋练,这时候秋练正蹲在墙头,墙脚下几只赖皮狗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不时摇一摇尾巴,左右晃一晃,始终没有走开的意思。
我喊一声:“秋练!”
秋练头也不抬,只叫道:“书呆子快把这几个家伙赶开!”——她一直叫我书呆子,理由是长安这么乱还跑来长安念书的家伙普天之下只我一个,我不书呆谁书呆?
我瞅一瞅那几只狗,阴阴笑两声,上前一步,赖皮狗儿身上一哆嗦,知是来者不善,夹着尾巴溜了。我有点同情地看着它们瘦骨嶙峋的身影在秋风中渐渐远去,顺口问秋练:“怎么得罪它们了?”
秋练手一挥,说:“书呆子你是不知道,长安城里的猫儿狗儿小气是出了名的,抢了他们几块排骨而已,把我堵在这里足足有两三个时辰了,真是晦气、晦气!”她边说边往下跳,我忍不住说:“那你还不直接打了做狗肉?”
“那怎么成!这几条狗忒瘦了,宰了也没几两肉,我多亏啊……得养胖点再动手。”秋练边说边抬头来,站在我身边的紫彦看到她的面容,发了一下呆。
秋练悄悄一拉我的衣角问道:“呆子,你朋友怎么了?”
“没事,他被你的美貌惊呆了。”我嘴上这么安慰她,心里也在敲着小鼓,有点不舒服。秋练咧嘴大笑三声,说:“你这朋友眼光不坏。”
等紫彦回神来,互通了姓名,紫彦道:“秋水如练,姑娘真是好名字。”
秋练小声说:“你的名字也不赖,他叫呆子,你就叫木头,可不正是哥俩好?”
我可能是呆子,可是紫彦绝不是木头,他是财神爷的孙子——每次都是他请客,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平平常常一味茄子能弄出二十种味道来,那可是我东海龙宫的蟹大厨师都没有的本事,我怀疑紫彦的身份并不是商贾之子这么简单,但是变着法子盘问他,他只微笑说:“安史乱京城,流落市井的御厨何止一二,我不过因利就便,得了些便宜。”
紫彦不比秋练,秋练心里头藏不住事儿,而紫彦,我永远不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唯一能肯定的只是,他对我挺好,好到我都有些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也不止我一个,难得秋练厚比城墙的脸皮也有挺不住的时候,她同我说:“呆子,我们成天吃人家的,是不是什么时候也该回请一次半次啊?”
我挥手说:“不用,我救过他的命的。”话这么说,心里也总在琢磨着,就算他真是财神爷转世,也不能这么吃定他。我走的时候一定得送点什么东西给他,送什么好呢,龙鳞还是龙须?我想起当铺那老头的反应,顿时忧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