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后来她死了。
石崇对绿珠那样宠爱,便是王侯亲索,也不肯拱手相让,终于惹怒了朝廷显贵,起兵马来围,大势将去,石崇岁绿珠说:“我因你而获罪,奈何?”
绿珠则流泪答道:“我会死在你之前,不让贼人得逞。”
于是坠楼而亡。
说到“坠楼而亡”四个字,郭璞默了片刻,忽道:“师父是前车之鉴,我这一生,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操纵我的命运。”
说话时候眉宇铿锵,就仿佛有利剑出鞘,隐隐微芒,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咬牙切齿的形容,便只怯怯地道:“你师父……我说绿珠,也没有被谁操纵啊,石崇为她得罪王侯,她为他付出性命,都是一样心甘情愿的吧。”
郭璞摇头道:“不,你不知道。”说到“你不知道”四个字,他的眉目里忽然生出无穷的疲倦,疲倦,就仿佛一朵落花。
也许真有些什么,是我所不能理解不能知道不能明白的,我于是很识相地住了嘴。
春天快过完的时候,天气渐渐就热起来,郭璞在健康城里的名气也和温度一样,蹭蹭蹭地直往上涨,人人都说,城东有个美少年,洞五行,知天文,擅卜筮之术,攘灾转祸,通致无方,连许多达官贵人都闻名而来,照理说,银子收得多,郭璞应该高兴才对,但是并没有,他神色郁郁,倒是时常将画卷翻出来看,一看就是老半天,我问他到底是谁托付他找画卷中人,他向上翻了个白眼,我猜他说的是皇帝,又不大像。
莫非这次是玉帝?
忽有一日,来了个美貌的小姑娘,说是家有贵人,请郭璞前去测算风水,郭璞当时应得极为痛快,等那姑娘一转身,立时就动手收拾摊子,同我说:“我们走!”
我还没见过他这样惊惶的样子呢,忙问起是什么事,她说:“她是公主府的下人啊。”
我奇道:“皇帝你都不怕,还能怕他公主?”
“那不一样!”郭璞顿脚道:“皇帝是可以讲道理的人,又自恃身份,不会过分刁难,公主可就难说了……不说了,我们快走!”
主人发话了,我也就无精打采跟着跑路,暗地里佩服主人的先见之明——如果他把淮水边上的房子重建了,岂不浪费。
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惦着这事。
一跑跑了好多天,开始的时候路上还算繁华,越走越偏,越偏郭璞就越高兴,我就越惆怅——我已经好久没捡到过桃子杏子李子吃啦,荒村野店,饥一顿饱一顿,就算碰巧郭璞能接到一单活,也是赠以白米或者杂粮,并没有多余的,就算有,郭璞也不收,他说兵荒马乱,这些地方生计艰难,不容易。
我早说过,我这主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心眼倒不坏。
不过这话是我腹诽,不敢出口,因为郭璞立志要做一个恶人。
再前行数十日,地方越见荒凉,又下起大雨,不良于行,干粮也越来越少,郭璞瞧我的眼光就越来越恶,我那时疑心他总有一天饿极了会宰了我吃掉,不过后来才知道,他严重怀疑连日大雨是我玩的把戏。
我冤啊……你以为雨是可以随便下的么?明显就是二哥干的活,除了二哥,没哪条龙下雨下这个穷凶极恶的。
不管怎样,终于不能再往前走了,就地住下,荒郊野外,素日无人,既不能摆摊,也没有热闹可瞧,成日里听他和着风声雨声吹笛,成日里吃又冷又硬的干粮,我都快瘦成一条蛇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在路边上勉强支了一个棚子,生起火滋拉滋拉开始煎烧饼。得益于一个贪吃无厌的姐姐饕餮,我的手艺不算差,不但郭璞极为满意,甚至还有人翻山越岭跑过来买我的煎饼……据说是被香味引来的。
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四藏身
如果我在人间的时光就静止在这一刻,火上滋拉滋拉烤着我的小煎饼,外面风声雨声,笛声相和,我一偏头,就看见郭璞坐在那里,清丽的侧容,生出相依为命的暖意,就仿佛地久天长都在手心里——凡人所能指望的地久天长,也许就是这样吧,我恍惚地想,忽然耳边一声大喝:“饼糊啦!”
一惊而醒……真是古怪的念头,连我自己也不能明白,到底在想什么。
那一天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天放晴了,路边的树亭亭撑起轻翠的盖,我专心把火上的饼翻了个身,忽地一阵旋风刮进来——啊不是风,是一个人。
一个全身铠甲的男子,戴着耀武扬威的头盔,跨下白马,英武非凡……等等,这、这人我怎么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我心里一动,跳起来大声道:“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他也叫出声来,当即下了马,马鞭子一丢,说道:“不说那么多了,快、找个地方把我藏起来!”
这样蛮横的人……我头大如斗:“就这么大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你叫我拿什么藏你?你能藏进煎饼里吗?”
皇帝狠狠瞪住我,我不甘示弱,也狠狠回瞪于他——我就不信他眼睛比我大!室中一时极静,咫尺之间,他的斗志越烧越旺,半点退缩的意思都没有,反是我被逼得退了一步,忽然背后有人道:“我有办法。”
是郭璞。
我方要开口,皇帝已经抢先道:“你是谁?”
我接口答他:“他就是我的主人。”
“郭璞?”皇帝的声音里充满了疑虑,但是这时候已经有马蹄声近,他自知容不得多问,便只道:“也罢,无论你是谁,快把我藏起来,我不追究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