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每晚都来见我,每晚都带一盏莲花灯来,放走。
她讲得很慢,讲了很久都没讲到正题,但是我可以察觉,之前她是会害怕的,害怕永远都等不到皇帝,害怕会被强行嫁给另外一个人,也害怕孤独终老,到她入宫之后,她还常常害怕,害怕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会被老皇帝废掉,害怕他被权臣要挟,郁郁不乐,害怕有一天她会失去他,但是那些害怕一日比一日少,因为他在她身边。
那仿佛是极为幸福的一段时光,他们战战兢兢、相依为命,后来老皇帝死了,他登基称帝,她在后宫,等候他的每一次归来。
但是他没有立她为后,对此,她一直不能解,因为后宫中并没有谁比她更受宠,她想也许是他在等一个时机,所以她从来没有催问过他,可是有时候也会想,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后来我知道我是等不到了。”文君的目光看向很远的地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她看的好象是虚空之中一个缥缈不存在的地方:“因为有一天,他带回了一个绝色美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喜欢一个人,天天都去看她,夜夜留在她的宫中,很多天都没来看过我一眼,就仿佛我从来没有存在过,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害怕了。”
“为什么?”我惊地叫嚷起来。
“因为我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以后,再没有什么,能够令我害怕。”
她的这个解释让我觉得害怕极了——难道我要被鲸鱼一口吞了,之后才不觉得害怕么?还是说,宋袆要遭遇一次绿珠这样的命运,才能够去掉她的恐惧之心?我瑟瑟发抖,几乎要像遇见鲸群时候一样大喊大叫,但是文君看了我一眼,忽而笑道:“不过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在宫中日夜忐忑的时候,阿哥曾经给过我一张方子,他说照这个方子吃一剂药,就能够尽去恐惧之心。”
“哦?”我正要追问这张方子,她又像前几天一样,飘然而去了,一个苍白的身影,明明是很孱弱的一个女子,但是恍惚又让我觉得,她是极坚强的一个人,也许是因为,她再不会害怕了。
我与文君见面的第七个晚上,她把方子交给我,叮嘱道:“你要找一个你生平所见最为勇悍的人服下这方子上的药引,才能够起到作用。”
我拿眼睛瞟她:我所见过的,胆子最大的人,不就是她么?
她摇头道:“我不算,我是服过药的人。”
“哦。”我乖乖地点一下头,又低头去想,我所见过的最为勇悍的人,是宋袆,还是皇帝,还是老神棍呢?
……呃,宋袆首先就被排除了。
我发着呆,文君也在发呆。不知道呆了多久,文君忽然问我:“小四,你知道为什么皇帝从来都没有在这里找到过你么?”
“为什么?”我也觉得惊奇,皇帝这样精明的人,竟然猜不到我的藏身之处,那真是极古怪的一个事。
“我刚进宫的时候同他说起,家中曾有这样一个湖,让我想念,他于是命人在一夜之间凿成此湖,又遍种红莲,到夏天来看的时候,就和我家中的湖一模一样。”
我呆呆地瞧着她,不知道最初相爱如此之深的两个人,为什么最终会落到这种田地,老死不相见么?还是咫尺如天涯?我恨不得飞到天上去,找月老那个糟老头子问个明白……可是我又恐高。
“他不肯来见我,又怎么会再来这个湖边?”文君说完这句话,怔了片刻,忽然出手抢我手中的方子,我惊地退了一步:“你做什么!”
“还是不要罢,”文君道:“不害怕并不是什么幸运的事,小四,你还是不要服用这张方子了。”
“才不!”我警惕地看着她,怕她冲过来同我抢,谨慎地一步一步后退,然后一溜烟钻进水里去,半夜里从水里往上看,她还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风吹了一整晚。
八打仗
我有点伤脑筋,不知道药方上的药引,应该让皇帝吃还是郭璞吃,照理说皇帝离我比较近,可是老神棍看起来比较勇悍,因为皇帝还说过他害怕,可是老神棍面对王大将军的屠刀,那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忙着考虑这个伤脑筋的问题,而皇帝比我更忙,经常批阅奏折一直到很晚,灯火里目光炯炯,我呵欠连天,他忽然执笔在手,自语道:“温峤、庾亮都已经返回,可是景纯公还没有回来啊……”
神思昏昏的我忽然听到老神棍的名字,不由脱口道:“你要做什么?”
皇帝陡然听到我的声音,眼睛就像暮色里升起的一颗星,忽然就亮起来,极亮,亮得好象暴发户神仙周身的光华,他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我和王大将军这一战,是迫在眉睫,不可避免了。”
我摇头道:“你要打仗是你的事,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皇帝笑吟吟说道:“我听宋美人说,郭景纯公还欠你一点东西,我知道你是有异能的人,眼下景纯公身陷敌营,你如果不去救他,他欠你的东西,怕是拿不回来了。”
——所谓“异能”,大概是宋袆的说辞,解释我为什么能带他在水底下潜伏这么吧。
“你的意思是,”我谨慎地问:“要我把老神棍带回来?”
皇帝起身,一揖到底,道:“有劳。”
我琢磨着,把老神棍弄回来,灌孟婆汤的时候顺便吃下药引,也算是公私两便,就应了。
当即动身,顺长江而下,赶到王敦地盘的时候刚好过午,我湿淋淋从水里钻出来,远远看见一大片的空地,我琢磨着可以过去晒晒身上这层皮,忽然哗啦啦跑出一大对人,抢先占领了这个风水宝地:咦,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