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相信,这病床上的人,真是他的父亲。
符清泉知道,在父亲的心里,这个女人永远比他重要,甚至爱屋及乌的,疼宠南溪甚于他这个亲生儿子。这样的事实,他早已接受,因为那疼爱的对象是南溪,他心里的不甘也少了三分。甚至到现在,因为不想让南溪难做,符清泉也暗下过决心,他可以不追究前尘往事,和这个名义上的“继母”,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他们要享受自己的黄昏恋,也由得他们去,至少他愿意保持这种表面上的和平。
他以为,无论如何,在这件事上,父亲,和这位继母,总是与心有愧的。
怎么也没料到,父亲在脑溢血后稍稍恢复神志的间歇,拖延着做手术的时间也要交代的,居然是这样的事情。
牙齿分明已咬得隐隐作痛,符清泉仍努力镇定下来,不着痕迹地觑向南妈,揣度这事情究竟是父亲的主意,还是她生恐以后没了倚靠,要趁着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拿一道“先皇遗诏”在手,以后好挟住他。
却见南妈抽回手,沉着脸斥责符爸:“什么时候了,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符清泉目光倏的严厉起来,低声怒道:“你在我爸病床前说话口气能不能好一点?”
南妈在外面甚少说话,所以常给人贤内助的印象,只有家里人知道,她的脾气对外人收得很好,唯独只冲符爸发。今天这形势,照平常肯定又要烈火烹油地吵一番,偏今天符爸人还躺在病床上,所以忍下这口气,转脸朝符爸道:“先做手术吧,有什么事做完手术再说。”
符清泉脸色也缓和下来,微蹲起身安抚父亲:“我知道你不放心什么,你既然不放心,更应该赶紧手术不是?”
也不知道符爸是没听清儿子的话,抑或听清楚了更不放心,他死死地攥住符清泉,口里翻来覆去地只念叨着一句话:“你……叫,叫,叫她一声……妈。”
符清泉一只手被父亲攥住,另一只手慢慢缩起在袖管里,修剪整齐的指甲,攥得掌心发痛,痛到最后麻木无感。
他心里这仿佛是一段极漫长的路,实际上则不过昙花一瞬,因为父亲的脑袋已朝右耷拉下来,那不复往日强盛的老脸上,生命的活力已岌岌可危。
这张脸孔慢慢变得陌生,双目失焦,眼神散乱,却仍用尽最后的力气嘱咐他:“清泉,你,你叫她……一声妈。”
在手术室外等候的两个小时里,符清泉已记不清他怎样说服自己叫出那声“妈”的,只知道父亲欣慰的上了手术台。“手术中”的红灯牌一闪一烁,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晦明交替的心情。
南妈坐在他身旁,似乎在低声饮泣。
也不知道是谁先有意识地,抑或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坐下时刻意隔开一段距离。
手术的原理并不复杂,医生在手术前做过讲解,先根据ct的结果定位穿刺点,避开大血管和重要功能区,选一距离头皮最近的血肿处穿刺,慢慢吸除脑溢血产生的血肿。
等候手术期间,又有其他医生来和病人家属,也就是符清泉和南妈讲解术后护理的注意事项。
符清泉努力集中注意力去听,脑子里却不免涌起各种各样的画面。
母亲永远年轻而孱弱的面孔,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
记忆里母亲总轻言曼语的,只在父亲发火要揍他的时候,才会急急地出来劝和解围。好像每次母亲和父亲讲几句道理,父亲的拖鞋或皮带就会放下来。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也许他心里的父母,该永远是这样一幅严父慈母的画卷。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笑容,似乎总显得力不从心,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究竟是早知道自己丈夫的心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呢,还是仅仅在慢慢流逝的日子里,发现自己的婚姻并不像想象中的美好?
符清泉已不得而知。
后来再去翻母亲的照片,总觉得眉宇间有淡淡的忧愁,有一张是母亲抱着他和南溪一起照的,隐约记得母亲问过他:“把小溪妹妹抱到我们家来,好不好?”
他那时不懂什么意思,反问:“她不是本来就在咱们家吗?”
“可是女孩子长大了要嫁人的。”
“什么叫嫁人?”
“嫁人就是……要到别人家里去,和另外一个男孩过一辈子。”
“女孩子长大了要嫁人,那我呢?”
“男孩子长大了要娶媳妇。”
这段话后来是后来父亲复述给他听的,因为他早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大约母亲讲给父亲听,父亲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耳提面命。据说,他当时撇撇嘴叹了口气:“小溪又娇气,又喜欢哭,什么东西都不让人,谁家受得了她啊?算了,还是我吃点亏好了……”
听到他这番话的母亲,究竟是何心情?
她的丈夫喜欢别的女人,而她的儿子,喜欢那个女人的女儿。
每念及此,符清泉便觉自己罪无可恕。
可惜当年不明白。
然而,即便那时明白了,他又控制得了自己么?
大概也很难吧。
符清泉后来明白所有事实时,才恍然觉悟,为什么母亲看着他和南溪在一起时,总会有片刻的失神。
她的丈夫对另一个女人的执念如此之深,得她不到,退而求其次地,希望自己的儿子,娶那个女人的女儿。
母亲知道这一切吗,知道吗,知道吗?
手术很成功,身侧的那个女人第一个冲进去探望,符清泉缓缓站起身,听主刀医生略讲了手术结果,慢慢踱到门口。躺着的那位他称之为父亲的老人,还无法睁眼,喜极而泣的女人捂着脸,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