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何之轩引到自己的小亭子间外,打开窄窄的木门,扭亮了电灯。
屋里藏青色的窗帘、藏青色的床单、藏青色的被褥,桌椅书架和木床都是宜家最简易色调最单一的小型款。所有的家具都一尘不染,可见住的人常常打扫,只有书架上的书报杂志散乱放着。
方竹的习惯,何之轩一直知道。
她喜欢把最近常看的书报杂志都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所以书架临着写字台的那一端总是乱着的。
方竹看见他盯着书架看,有些发窘,走过去略略收拾了一下。再指了一指书桌旁室内唯一的—张椅子,说:“你坐。”又问,“开水没有烧呢!你想喝什么?”又说,“我这儿还有啤酒,这倒不用等,要不要喝?”
何之轩轻轻皱眉,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带着难言的尴尬,他今日强行踏入她的生活领地,是给她造成负担了。他叹气,点头。
方竹的小亭子间一角放着小冰箱,冰箱上头搁着微波炉,微波炉上头堆了—堆陈年旧报纸,还没有处理。无论她在家事上如何努力,总是会马大哈地在某一处打理不好。她因此生出许多烦恼,可还是改不了习惯。
方竹蹲下来打开冰箱门。里头塞满了各种速冻食品,最多的是水饺,“湾仔码头”的,“思念”的,“龙凤”的,各样品牌都有。
她是不挑牌子的,但所有牌子的口味一定都是同一种,何之轩想。
也许方竹觉着冰箱太乱,也许她觉着暴露一次又一次,越来越气馁,就匆匆又关上冰箱门,站起来说:“找不到,我还是去烧水吧!”
才转身,手就被何之轩抓住了。很紧,她想挣脱,于是两人角力。
方竹的心口擂鼓擂成密集的鼓点,从分开那一年起,到此时此刻,她一直给自己擂着战鼓,不回首、不退缩、向前看、向前跑。可在这刻,鼓点乱了,她不想乱,拼命命令自己立定,但最后只能够气若游丝地无奈笑一笑:“何之轩,要不我去买饮料吧?你来我家都没什么好招待,怪不好意思的。”
何之轩没有松开手,就这么待在她身边,靠近又靠近一些,让这气息更浓更近。这么些年,她还是那个她,站在原地,他靠近一些,就能闻到当年朝夕相处的气息。
原来他一直在怀念。他对她说:“方竹,你的脾气还是这样。”
他这么一句,让方竹自觉自己的坚强有些装模作样了,可是非要说:“何必之轩,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应该有个新开始,不是吗?”
这么近的距离,是在越过了那么远的距离之后才得以重新接近,面对面,早已没有了当年枕边的呵欠呢喃,熟悉之中的陌生令人感怀。
今日的明月同往日的明月已经不再一样,何之轩默默地放开了她的手。
有心人自毕业以后,纪凯文就再也没有同方竹有过任何联系和瓜葛,方竹也从不认为她和纪凯文会有再次面对面交流的机会。所以,当纪凯文打电话到报社寻方竹时,她既惊讶又心情复杂。
因为李晓的关系,她对李润一干人等都充满了嫌隙之感。这着实不能怪她心胸不够宽广,她代李晓抱着这把冤屈,偶一细想,就心潮起伏,不能平静。
纪凯文在电话里约她:“方竹,有没有空喝杯下午茶?”
方竹想了一想,才问:“有什么事情吗?”
纪凯文声音里有笑意:“我们是校友,叙叙旧是应该的吧?”
方竹又想了想,答:“好吧。”
纪凯文同她约在闹市区的咖啡馆,衣衫革履的商务人士都喜在下午在此地商磋实物,闹得本该氛围幽静之地也变得功利而嘈杂。
方竹抵达的时候,纪凯文早已到达,一身款式时髦的名牌套装,一套一丝不苟的长鬓发,还有一脸浓淡得宜的妆容,面前放着一只商务笔记本,手指如飞地打着字。
方竹认她认了好一会儿。
上一回看见她,是在何之轩的车里头,车子开得快,灯光又很暗,她没有把这位老相识看个清楚。今次在大太阳底下,她把她细细打量好了,才慢慢走了过去。
纪凯文手指飞快地敲打着键盘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把头抬起来,对着面前的方竹一笑。
方竹在上大学的时候就知道纪凯文长得比自己漂亮,尤其笑起来更加妩媚。此刻重见她的笑容,仍是服气地在心里赞了一句“佳人”。
她笑着点头:“你好。”
纪凯文站起身伸出手,可见客气的上午动作做得多了,她非常流畅熟练地说着“请坐”。
她也在细细打量着方竹——短发、无妆、黑眼圈阴影浓重、白衬衫、哈伦裤、斜背着宽大的可放电脑的帆布包。时间仿佛在方竹身上停止,永远定格在大学校园的影子内。
纪凯文落座后,不禁笑了出来:“方竹,你怎么一点都没变?”
方竹低头瞅瞅自己的一身衣裤,然后指指自己的脸:“哪有,现在黑眼圈重得像熊猫。”
两人都笑了起来,玩笑也没有让她们各自感觉自在。
方竹唤来服务员,要了一杯清咖,纪凯文说:“真清苦。”
方竹说:“得提精神,今晚要赶稿子。”
待服务员离开,纪凯文才说:“方竹,我得谢谢你。”
方竹想,怎么同何之轩说同样的话?她的笑容开始变得不自在了。
纪凯文继续说:“你这么捧我们的场,姑父看了报纸说,一定要好好感谢你。”
方竹哂笑:“不客气,有好的卖点的新闻,我们总是会关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