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枝虽是怯弱但心地?善良,终究还是忍不住对郑公?公?道:“奴婢去太医院求他们来看看主子吧,主子……主子虽然只是采女,但好歹也是陛下的女人,太医……太医们总不能真就袖手不管……”茉枝这般说着,自己?却也十分底气不足,一咬牙就要走时,却听郑公?公?在后拦道:“等等。”
郑吉心里也是为难。不同于进忠等御前内官是总管周守恩明面上的徒弟,郑吉其实?也是周守恩的弟子之?一,只是未落在明面上,也未在御前伺候,而是在司宫台内织染局衙门里担着实?差。十几日?前,师傅悄悄传他到跟前,说会寻个办事?不力的由头将他撵下现在的职位,令他被“贬”到幽兰轩做掌事?太监。
原本有师傅在暗地?里照应着,他努力在内织染局做事?晋升,是颇有前途的,突然就被贬到幽兰轩来,要跟着姜采女这毫无前途的主子,无异是摔在了烂泥坑里。郑吉完全想不通师傅为何如此行事?,但也不敢问,就遵命道是,说自己?会尽心伺候姜采女。
却见师傅当场冷了脸色,似是十分厌恶姜采女其人,说不必尽心伺候,只密切关注她?一言一行就是,若有异动,及时回报。好似令他为幽兰轩掌事?太监,就是为监视姜采女。
然而姜采女镇日?不语不动,是“一言”“一行”也没有,遂这十几日?来,郑吉从?未向师父禀报过什么。现下姜采女病得昏躺榻上,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异动”,可如果她?真病出了什么事?,而他未及时禀报师傅,好像也是不妥。
另一方面,虽不知姜采女是为何事?触怒圣上而被禁足、师傅又与姜采女有何过节,但听师傅那日?语气,是颇为厌憎姜采女的,可能倒会希望姜采女病重甚至病死。如若师傅真如此想而他却贸然请太医来为姜采女诊治,岂不是忤逆师意?!
郑吉左右思量,总觉得不管为何缘故,这事?都要先禀报师傅,由师傅裁夺是否要为姜采女请太医。他在心内拿定主意,就将茉枝拦下,令她?留在屋内照料姜采女,打开一把油纸伞,冒着滂沱大?雨,匆匆往圣上的紫宸宫去了。
第29章
戌正?时雨犹未停,一道道闪电撕裂漆黑长空,风亦狂啸,敏妃刚从清晏殿出?来,即被冷风挟吹的雨点扑到了面上,她下意识想斥责随侍宫女打伞不及时,但?想尚是在御前,又硬生生忍下。她本就心情糟透,这一忍之下心中郁气更是深重,只觉心沉沉地坠在胸口,难受极了。
今日来陪侍圣上用膳前,敏妃在延熹宫足足妆点了一两个时辰,以?确保自?己?面圣时万无一失。她也确实做到了万无一失,身上是最鲜丽的衣裙,面上是最娇美的妆容,每一寸肌肤都涂抹着润泽柔腻的玉容膏,裙袖轻摆间便有甜香幽幽逸出?,沁人心脾。在来到圣上身边后,她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娇缠邀宠,可圣上明明并不厌烦她的邀宠,明明有对着她笑,却还是没有留她侍寝,令她自?回?宫歇下。
敏妃实在不明白自己是何处做得不?够,她百般不?得其解之下,甚至不?由想或许自?己?并没做错什么,是圣上确实无法恩幸妃嫔。也许那传言真的,圣上确实在某方面是力不?从心,行军打仗是风险事,太宗皇帝就是因在战场上受伤落下病根而英年驾崩,圣上早几年也曾御驾亲征,也许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伤。
可若圣上真是因有隐伤而不?近女色,十来日前又何必纳了个采女呢?敏妃心中疑惑之多就似是夜幕下落不?尽的雨水,却也无法?当面询问圣上,只能在风雨夜色中泄气茫然地坐轿离去了。
敏妃娘娘的轿辇远去后,按规矩面壁避在一旁的郑吉,方转过身来,擎着雨伞匆匆往紫宸宫宫人庑房走。他非紫宸宫宫人,不?能到御前清晏殿,只能请正?未当值的进忠师兄,将姜采女染病的事速速转报给师傅,自?己?就在外头雨中宫墙下等待师傅的指令。
周守恩在得到姜采女染病的消息时,只觉是一个头两个大。他今夜刚得到了有关?姜烟雨其人的重大密报,感觉手里握着的那卷绫锦沉甸甸地似乎拿不?住,这时又突然听到这事,想自?己?入殿后要向圣上禀报两件关?于姜烟雨的事,不?知要面临怎样的龙颜大怒,脚步僵沉地似都迈不?动。
那夜姜烟雨行刺失败后,圣上就命人秘密详查姜烟雨在前燕宫中经历。姜烟雨无亲无故,这短短十几日里没能找出?与她相关?尚在人世的前燕旧人来,但?在庞杂如?海的前朝旧物里,寻到了关?于姜烟雨的一卷诏书。薄薄地一卷绫锦,却似有泰山之重,周守恩暗给自?己?鼓了鼓气,才敢硬着头皮走进了清晏殿中。
殿内圣上正?在一道描金花鸟屏风前斜倚凭几看书,身形慵懒,意态闲适,好似是从前的魏博二公?子。然周守恩是半点不?敢掉以?轻心,虽然自?姜烟雨被封为采女扔到幽兰轩后,圣上没再?发过半点火,每日里照旧做着太平天子,但?圣上越是平静,周守恩就越是不?安。
“陛下,绣衣司的人查到了这个,是关?于姜烟雨的。”周守恩躬身趋步近前,双手捧着那卷绫锦奉与圣上,眼角余光见圣上慢慢放下了手中书,接过绫锦诏书展开。
周守恩已看过这道前燕诏书的内容,因为知道上面具体写了什么,所以?他心中才惶恐无比。这道前燕诏书,虽未加盖前燕天子、太子玺印,但?内容已写得明明白白,是册封姜烟雨为燕朝太子妃。
虽然那时燕朝已是日落西山,但?一王朝再?怎么衰败,也不?至于尊一花房宫女为太子之妻。姜烟雨是如?何能被册封为太子妃?周守恩对此感到十分震惊茫然时,也知这诏书并不?是做伪,因其上字迹在与许多前燕奏报书画对照后,确定与前燕昭文太子字迹完全吻合,这卷诏书乃是昭文太子亲笔所写。
前燕昭文太子至死未婚,孑然赴死时身边无妻无妾,世人根本不?知晓他竟还曾差点大婚,差点有一花房宫女出?身的太子妃。但?既已写下诏书,说明心意十分坚定,又为何最终没有盖下玺印,正?式册封姜烟雨,昭告天下?
周守恩想不?明白其中因由,但?想不?管是因何故使得昭文太子最终没有正?式册封姜烟雨为太子妃,这道诏书的存在,都已说明昭文太子对姜烟雨是情深似海、史所罕见。
他默默思量着并悄瞥圣上神色,见灯光下正?捧看诏书的圣上,指节紧绷,唇际却浮有一丝笑意。那一丝薄淡泠然的笑意仿佛是琴弦紧勒在周守恩颈下,让他越发胆颤,大气也不?敢出?。
“她死了没有?”许久后,圣上放下了那卷诏书,声亦冷沉沉地落下。
“姜采女仍活着”,忙回?禀圣上的周守恩,在一顿后又含着小心说道,“幽兰轩宫人来报说姜采女病了,请示是否要传太医诊治?”
紫宸宫宫墙外,郑吉已在雨中守等许久。他以?为他会见到进忠师兄出?来转达师傅的指令,又或者是师傅本人亲自?过来吩咐他,却不?想见夜色中一溜宫灯冒雨出?了紫宸宫的宫门,侍卫内官扈从拥簇着明黄御辇,竟是天子仪仗。
姜氏女刚被封为采女就被幽禁,明显是不?仅没有圣宠,还惹得圣上厌恶。近些时日来后宫颇为热闹,然而圣上仍未解姜采女禁足亦对其不?闻不?问,可见对姜采女依然甚是厌憎。因是如?此,郑吉半点不?敢将此时的御驾出?行往幽兰轩上想,只以?为圣上此时是去某位娘娘宫中,忙侧身避在一旁。
然而他侧身避没多久,就感觉有人拉了下他衣袖,抬头见是进忠师兄,正?眼神示意他快些跟上御驾。郑吉心中一惊,颤着唇欲问时,进忠师兄已知他要问什么,就点头示意他快走。郑吉忙跟走在仪仗最后,惊颤心绪似是融在雨水里的灯光,晃晃沉沉。
茉枝也似郑吉被惊得六神无主?,当见圣上突然驾到幽兰轩,她忙与轩中两名?粗使小太监跪地迎驾,努力克制心中的怯弱恐慌,颤着声为姜采女说话道:“主?子非是藐视君上,是病得昏过去了,不?知圣上驾到,无法?起身迎驾……”
圣上未理会她,径抬步走进了内间寝居。茉枝见周总管朝她使了个眼色,忙起身侍随圣驾跟走进寝居中。幽兰轩是后宫中最冷清偏僻的所在,内里陈设自?是也十分清简,寝居仅以?寻常青石砖铺地,一道素洁无绣的垂帘后,仅一榻一几一灯架而已。
榉木灯架上擎着一盏绛烛笼纱灯,并不?明亮的灯光为碧色纱帐轻拢,落在帷帐里更?似冬日里浅淡的月光。凉薄的微光下,榻上少女面上晕着病态的潮|红,像是有火正?在她身体里灼烧,却又烧不?出?来,只在她五脏六腑里煎熬着她,她紧蹙着眉尖,像正?被一场噩梦纠缠侵扰着,不?得解脱,一只撂在被外的手死死抓着被面,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榻畔,手腕纤若无骨,雪白的手背亦是晶莹剔透,似是薄透的冷玉,若再?向下垂些,能直接坠碎在地上。
皇帝第一次见到这双手是在西苑花房,那时这双手肿红得生着冻疮,几乎就要溃疡。他怜惜她,呵护她,使她到他身边来,令她摆脱了艰苦的劳役,令她的手渐渐光洁如?玉,不?用再?受痛痒之苦。然而她是如?何报答他的呢,她用这双白皙如?玉的手来杀他。
望着榻上沉在梦魇中的少女,皇帝心中冷笑连连。前燕太子妃,原来她还有这身份,原来她在刺杀他失败后丝毫不?畏死,是因盼着去地府和昭文太子当一对死鸳鸯。他岂会便宜了她,他要她活着,要她和昭文太子生死相隔,他要拿这一生,慢慢地折磨她,报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