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道:“你明白么?”
昆折罗低声道:“明白。”
我仰起头。绷紧的帐顶在几日风吹下也积了不少灰尘落叶,灰一块白一块像行军的地图,斑斑驳驳的。
昆折罗慢慢道:“他说,他们是为君王的名誉而死,会有堂皇的理由,荣耀的身后名,天界也没有亏待他们。每个天帝身边都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是不能掩饰的事实……但有人却为满足个人私欲野心,将杀人变成了野蛮的本能。那样的人,会仅仅因为不合自己的心情,就将身边的人,甚至整个天界当作鱼肉来蹂躏吞噬。那时候,照样谁都逃不脱,并且,谁都可能死得没有价值,没有尊严,像畜生一样可以被丢到街上被人践踏。”
我冷冷道:“是吗。那遇到这样的人,该如何是好呢?”
昆折罗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他没有说,我也不知道。”
我收回目光看着他,忽然也笑了,道:“然后呢?”
昆折罗道:“他骗自己的女儿喝了催眠的药物。他说,他本当这样悄悄地亲手结束她的生命,但是,他不愿……他说多年前,又一位和公主很相似的人,薄命早逝,公主也像她一样有运用星镜的能力,他不想自己的女儿也和那人一样,希望至少能对她尽心尽力。他对我说,若我当初表现对公主的热情只是为了报仇,那么他允许我,就这样杀死他和他睡梦中的女儿;而且,他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我能怜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心意,希望我能保留一个贵族的良知,保护这个即将变成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女孩,让她免于被凌辱的命运。”
他轻轻吁了口气:“我应承了他后一个要求,这时,您就来了。”
我说:“是么。”
昆折罗恭敬地低下头去,道:“是的。”
我问道:“她现在怎么样?”
昆折罗回答道:“她知道了……可她没有哭。”
我目不转睛凝视进他的眼中,那股热情的火焰已经隐退,他的眼睛和他此刻的声音一般平淡:“她不哭,不骂,没有尖叫,也没有晕倒。——她很好。”
我看着他年轻的脸,忽然带上了些怜悯。他也品尝到了,那清茶后的苦涩。
于是我道:“离自己的杀父凶手这么近,只怕公主殿下这辈子也没有作出丰富表情的兴致了罢。”
昆折罗却微笑了。但是他的笑容,好似冬天的河流击破冰层后,看到的水面上漾起的涟漪,让人看不到任何暖意。
我问:“都说完了?”
昆折罗道:“是。”
我追问:“没有别的了?”
昆折罗嘴角牵动几下,随即仍目不斜视地道:“没有了。”
我往后一靠,轻轻道:“昆折罗,你后悔了么?”
昆折罗转头看着帐门,却道:“我记得,您在路上已经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一手支头,说道:“是有这么回事。”
昆折罗道:“我没记错的话,我回答过您,您还另外嘱咐过我一些话。”
他又道:“我记性这么好,当然也不会忘记当时我的答案,更会把您的话铭记在心。”
我想了想,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时,帐外伐楼那的声音传来:“将军,属下求见。”
昆折罗亲自去打起帐帘。伐楼那奇道:“将军,你们正有事相商么?”
我仍然带着笑道:“没什么。伐楼那,你去好好想想你都有什么好东西,等回到了善见城,可以拿来庆贺昆折罗和前朝公主的喜事。”
伐楼那一惊,又随即笑道:“是。恭喜恭喜。”
昆折罗微笑道:“你还是先和将军说你的事吧。”
伐楼那笑道:“只是一件小事而已,谁知却听到了一件大事。”
目送他们两个相携离去,徐徐放下的帐帘重新将营帐和外面的阳光隔离开来,我敛去嘴角的笑意,冷冷道:“出来吧。”
白色的人影从帐后飘出,慢慢行到我的身边,幽幽道:“他们两个,都在说谎。”
我眼也不抬,道:“这就是你的来意么,般罗若?”
般罗若仍是垂着头,一成不变的风帽遮挡双眼,闻言头更低了下去,大半个脸孔几乎都埋进了阴影里。半晌方才缓缓道:“是我的错。我用水镜看到了很多事,也看到您遇到了伏击,我无法再一个人待在善见城,甚至忘记了您并不想见到我……”
我淡淡道:“过来。”
般罗若走到我的面前,踌躇一下,慢慢屈身下去跪坐在我的脚边。我说道:“般罗若,你猜昆折罗现在在做什么?”
般罗若抬起头来,脸上掠过一抹惊讶之色,轻轻道:“他……他也许正走在去见他的公主的路上,打算告诉她,他为什么反对她的父亲,转告她,她父亲的临终之言……不过,比起和您说的,可能内容会更多些吧。”
我看着她伤痕遍布的双眼,堕天之目闪着金光。
我们都知道,天帝的遗言,昆折罗自己扣下了一段。
——他说:“跟着这样的人,你难道不曾担心过自己的下场?你已经报了你自己的仇恨,为什么还要继续帮他进行这不义的杀戮?我给了你要的东西,你,可不可以带她走?……”
公主也许早已经准备好了迎接节节战败的父亲的死讯。那是失败的一国之主最光荣的下场。所以她不哭,不骂,不会昏倒,她在昆折罗身边,绝望地等待,等待父亲的尸体回到她身边,等待在为他收葬时送上唯一亲人的早升极乐的祝告,等待她能为父亲做最后一件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