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白绢不由下力攥紧,沐华又闭了闭眼,耳边似乎响起了那或轻灵或谄媚或跳脱或紧张的朗朗脆声。
“呵,你现在……该变成大妈了吧!可是……”一声浅浅的叹息回荡在寂静的御书房中,“朕还是……想你了呢!”
那个曾经在冷漠的后宫中唯一带给他真正快乐的灵动女子。
跟所有人一样,沐华从未想过自己会登上帝位。
从他懂事时他就知道,父皇不喜欢他,甚至不想见到他。奶娘说那是因为父皇太爱兰妃,所以才不愿见到与兰妃长相酷似的他,免得勾起伤心事。但他稚嫩的心灵,还是屡屡会被亲父的冷漠所伤。
他的寝宫位于皇宫最偏远的一角,平时,除非是所有皇子皇女都参加的大型活动,否则,他是极少被传召的。像是什么百花宴,秋狩之类的,他从来没有资格加入,就像父皇压根就忘记还有他这么个儿子存在一样。宫中都是些懂得见风使舵的人,不受宠的皇子,别说其他皇子皇女,就连个品级高一点的奴仆,都会看不起他。
这些,都是他慢慢长大后才知道的。没有一个坚实的娘家为后盾,没有皇帝的宠爱,即使贵为皇子,也什么都不是。
于是,他认命地呆在属于自己的一角。用任性与骄纵武装起属于一个皇子的尊严。
再懂事一点的时候,他开始感到庆幸——在宫中,没有背景的皇子便没有受宠的资格。就像他的五皇兄,母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才人,他在百花宴上的一首长赋,赢得了父皇的牡丹,却也换来了数月后的“因病暴毙”。
那么,既然他没有能够庇护自己的母系家族,那便不要奢求父皇的恩宠罢。皇帝的漠然相对让他在宫中几近透明,也让其他的兄弟和妃嫔想不起要对付他。倘若哪天父皇真对他青眼有家,他才怕毫无背景的自己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所以,他不在意父皇的漠视、兄弟的嘲弄,他真的不在意……他只是,有点寂寞罢了。
然后,洛曦,如同坠落凡间的精灵般,出现在他面前。
她戏弄他,调笑他,即使在知道他皇子的身份后,仍真心地视他作朋友。
就如她的名字一般,仿若晨曦之光,在他黯淡无色的生活中注入鲜活的明亮。
他自出生起就没了母亲,洛曦于他,如母如姐,在深宫里,她是唯一不会害他的人,是唯一不在乎他是否受宠愿意陪伴他的人,是唯一会心疼他爱护他哄他的人。
当他知道洛曦会嫁给父皇时,他甚至是欣喜的。其实他知道洛曦不喜欢父皇,但他真的很希望她能进宫,离自己更近。
但,那样一场婚姻,却要了她的命。
他早该料到的,像洛曦那样的烈女子,看似温顺实质倔强得很,她怎么会乖乖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那个册妃大典的夜晚,她果真出逃了。
他想,如果那是她想要的,那他就帮她一把吧!
可是,他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啊!他手上没有任何实权,他的出现根本毫无意义,他……一点都帮不上忙。
被林公公架回自己的寝宫后,外头多了很多守在门口的人,他知道,父皇怕自己再出去捣乱,将他软禁起来了。
一夜无眠。次日,身边的小太监带来消息说:萧晚死了,离歌死了,萧洛曦,也死了。
父皇感念萧家的功勋,按照皇后之仪把洛曦葬在了皇陵,萧晚也被追封为“护国公”,但这些都已经无法挽留萧立——一夜间失去萧府三个孩儿,他已经陷入半痴狂。父皇也只好让他告老还乡。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曾经轰动一时的“离歌叛国案”,也渐渐被众人遗忘。
只有他一直一直,还是忘不了——因为,他的阳光,自此消失在他生命力。
他又变回过去那个孤独的不受宠皇子。只是,他不再任性不再骄纵,卸去这层面具的他,比以前更加孤僻,更不……引人注目。
躲在自己寝宫里,他第一次感谢父皇赐予他如此偏僻的地方,在这里,他能够不受任何人骚扰,安心研读军书国策。
那个时候,他还无心成为一国之君,只是……下意识地想懂得更多,知道更多……就算不能像那个无所不能的军师萧晚一样,至少,能够拥有他一半的谋略,让自己……不那么无力。
十年过去,他仍守在自己的角落,当他默默无闻的七皇子。但那是宫廷,即使身处最幽深之地,还是难免听到一些流言。于是,他知道,父皇快不行了。
父皇一直未立太子,其他兄弟为了那个位子各自结党营私,争了那么年,也只剩下大皇子、三皇子和八皇子在抢夺了。
大皇子是皇长子,三皇子在离歌死后接掌大部分兵权,八皇子乃嫡出。
任何一个登上皇位,都有大条的理由。然而,在父皇弥留之际,他唯独肯召见的儿子,竟是他这个一直被遗忘的七皇子。
沐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他的父皇了。在他印象中,那个男人,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他昂着高贵的头颅,眼神骄矜而目空一切,目光从不曾落在自己身上。
可是,这一次,他就站在他床边,几乎不敢相信病榻上那个瘦削佝偻老态龙钟的人就是在朝廷上呼风唤雨的天子。
沐华知道,萧家退出朝堂后,皇帝肩上的担子骤然加重。朝廷动荡,儿子们勾心斗角,这些都加速了他衰老的步伐。沐华只是没想到,他会老得这么快。
他颧骨突出,眼眶深深地凹进去,原本如鹰隼般的眼神已经显得浑浊。沐华知道,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崎月国主,已快油尽灯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