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站长看着眼前男人那张本就白皙的脸,正逐渐转为没有一点血色的惨白,他便不敢再说下去了。然而,只是静默了一会儿,他便听到周怀年在用低哑、微颤的声音质问他道:“什么意思?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关站长喉头滚动了一下,不敢说却又不得不回答他的话,“‘防疫给水部’……您听说过吗?那是日军的军事实验重地,有最严密的岗哨,最严格的制度。哪怕是一只苍蝇,在没有得到他们最高长官的许可下,是完全、绝对不可能飞进去的,更遑论是人……穆小姐……穆小姐便是作为高级军医山下渊一的家属,才得以……所以,周先生,我们就算想救人,也是爱莫能助啊……”
“啪”的一声,巴掌落在脸上的痛响声打断了关站长的回话,而关站长的脸连同整个头都被这一猛烈的巴掌扇得歪偏了过去!
“周先生你!”
“放、他、妈、的、狗、屁!!!”周怀年攥紧自己火辣辣的手,不顾自己的身份,亦不顾对方的身份,对其破口大骂:“我警告你们,不要因为找不到人,就在这儿给我胡编乱造!我管你是谁?就算是顾尧现在站在这儿敢与我满口胡言,我也一定同他不客气!”
关站长捂着半边顿时被打肿的脸,气得口无遮拦地将话都说了出来,“信不信的,周先生自己心中有数。正如我们顾副局长说的,您对人家情深似海,人家却早就投奔了另一棵大树!一个女人而已,您说您又何必如此?”
“滚!你给我滚!”周怀年一手指着眼前那个“胡言乱语”的人,一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胸口,一点点地矮下了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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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炼狱
沉疴再起,便很难再愈。医生们只能摇头,用最保守的办法来与周怀年身体里的病症做消磨、做抗衡。一日接一日地吊水,钢针将他手背上那层薄薄的皮都戳得青黑水肿,而这刚刚恢复过一些元气的男人,此番却又被折磨得没了人形。
那日的关站长几乎是被阿笙几人给轰出去的,哪怕后来顾尧再派人来探望,却已经是连周怀年的面也无法再见上了。军统方面的人,在这之后便不敢再上门来。而周怀年与国民政府那边的关系,便也由此日渐疏离。
他已经不太在乎这些事,形容枯槁地病在床上,只觉得自己的生命大约已经要走到了尽头。于是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真的可以为那个女子耗尽生命。他甚至已让人备好了棺木,是最上等的金丝楠木,一做便是一双。然而,可笑的是,白头偕老那样的话,大约这辈子也无法在他身上应验了。想一想合葬墓里的情形,两具同等规格的棺木紧挨在一起,然而,百年之后,却依旧只有他躺在那里……动物尚且有伴,可他却是真的凄惨而悲凉。
周怀年合上沉沉的眼皮,尽管连熟睡都变得吃力,可除了这件事,他也做不了更多的事情。他的深思游离着,在似梦非梦之间,仿佛听到了有女子因焦急而喧哗的声音——
“他在哪儿?快带我去!我千里迢迢地来,就是来看他的!什么睡觉?睡了几天了?还不够吗!”
……
门被推开来,周怀年醒过来,缓缓地睁开眼,看向门外那个停止了吵嚷却掉下眼泪的女子……
他微蹙了一下眉头,有些失落地喘了一口气。而后难得地扬了一下唇,用虚弱的声音对那女子说了三个字:“回来了?”
丁佩玲流着眼泪点头,轻唤了他一声:“五哥……”而后,伏到周怀年的床边,握紧了他的手……
*
灰色的墙,灰色的天,从前听人说过的六朝古都金陵城,如今在穆朝朝的眼前,却是这般萧索的景象。虽然她所住的地方与外面的地狱隔绝着,但这个被称作“防疫给水部”的地方,却是不为人知的另外一个比地狱还要可怕的炼狱一般的存在。
她曾在起夜时,透过军属楼的窗子,看见成批的尸体被身着防护服的日军抬出去的情景。也见过一些活人被押送到这儿,却再也不见踪影的情形。对于这一切,她不敢深想,然而仍是会忍不住地头皮发麻,浑身颤栗。每当这时,她便会紧紧地咬住唇,用手护着自己拿布缠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孕肚,在心里暗暗地对着它说:“乖乖,你忍耐一下,再多忍耐一下,妈妈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
一定会的。她无数次对自己这样说,并且不放过任何可以离开的机会。为了孩子,她得活命。为了孩子,她必须得离开这个人间炼狱。尽管她已经改了名,尽管她已经成了山下渊一名义上的家属,但在这样“人吃人”的环境下生存,心里要承受的恐惧和压力甚至要比直面死亡时还要更大。
为了能尽快离开,也为了离开时能走得更加顺当,穆朝朝甚至已经学会了一些常用的日语,用来和同住在这座军属楼里的日本女人们沟通交流,以获取一切有利的信息。她们大多都待她友好,却也有一些会警惕地与她保持距离。这很正常,她除了名字像个日本人以外,其余的一切都是中国人的模样。
这日,山下美绘做了一些同威尔逊夫人学过的英式小点心,准备送去几位邻居家。原在屋里看书的穆朝朝走了出来,将她叫住,“美绘,我去吧,我去送。”
山下美绘愣了一下,而后脸上露出少女明媚的笑,“姐姐真的要去?那我教教你这些点心的日语怎么说吧。”
穆朝朝走过去,抬手揉了揉她细软的额发,便接过她手中的点心盘子,“好吃就行了。如此,哪怕我随便编一个名,她们也得记住。”
山下美绘总是会被她的各种“歪理”说服,于是点头笑笑,也就随她去了。
穆朝朝端着点心走出门,便已经在心中想好了一会儿要与那些女人攀谈的话。当她敲开第一户人家的门时,她便已经换上了一张日本女人专有的矜持而含蓄的笑脸,并与开门的女主人互鞠了一躬。
“藤井小姐。”
“中村太太。”
她们还用日语互相问好,仿佛这些都发生在那个与此相隔万顷海水的岛屿国家。
“中村太太,美绘在家中做了一些小点心,特意让我拿来给您尝尝。”穆朝朝直起身,将点心盘子送至那位日本妇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