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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话……莫不是认同他?”
周子矫抬头看着神色怏怏的王蓝田,不可置信晃了晃头,随即又听见谢道韫的品评,禁不住问:“谢先生评说他是枭雄,你听见了没?”
谢道韫的评马文才,乱世枭雄,治世亦枭雄也。
“枭雄?”
王蓝田轻轻咬了下口内右侧的软肉,并不意外:“许劭曾评曹阿瞒,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
“自黄巾军起义,汉末大乱,群雄并起,曹操迁济南相,奏免贪吏,禁断淫祀。
“再到魏、蜀、吴三国鼎立,他施行屯田,丰足国用,摧灭群逆,克定天下。
“马文才能得与曹操相同的评语,哪怕只是半句,也可见谢先生对其评价之高。”
周子矫瞥了一眼王蓝田:“可如今天下太平,若马文才真如评语一般是个枭雄的话,天下岂不是要……乱。”
王蓝田看向不谙世事的周子矫,明白他口中的天下太平指的是扬州、杭州、建康一带。
对于擅于粉饰太平的士族来说,淝水大捷之后,迎来的就是长治久安和歌舞升平,而像周子矫这样被家中保护得极好的子弟,自然不会知晓民间的疾苦,百姓的艰难,也不会关心前线兵将的生死。
她沉默了会儿,说:“淝水一战后北方大乱,南方即便此时未有北伐的打算,但中原统一乃历史趋势,所以眼下的太平不见得长久
。
“况且这世道的乱,绝非是一人之力就能搅乱。若哪天真乱了,兴许马文才就是下个曹阿瞒。
“这么说来,你有心同我交好,不如多与马文才打好关系。我一不入仕二不从军,于你仕途无益。反倒是马文才,以他才学、身手、野心,未来必是将星福帝。”
“谁说大晋没有北伐打算!”周子矫郑声道,“单是永和年间,桓老将军就已两伐两胜,直取洛阳!”
他口中的桓老将军指的桓温。
两伐两胜说的是永和十年北伐前秦和永和十二年伐姚襄。
前一战桓温出事顺利,所领晋军于子午道击秦军,生擒前秦将领郭敬,击退淮南王苻生,顺利进入关中,军至灞上,耆老感泣,百姓迎劳。*
后一战桓温亲披甲督战,命晋军结阵而进,大破姚襄,收复洛阳。他进入金墉城,拜谒先帝皇陵,并设置陵使修复皇陵。*
闻言,王蓝田垂眼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怎,怎么了?”周子矫避开她的眼睛,声音有些飘虚,“是我说错了什么吗?你这样盯着我看……”
“我接下来所说的话,恐会让你觉得不适。”
王蓝田并不解释自己为何看他,而是莫名其妙提醒他,然后自顾自的开始说:“你口中的北伐不过是上位者谋取声势地位的手段。
“因为北伐是万民的心中所愿,以此凝聚民心巩固势力,事半功倍。”
她顿了顿:“谯国桓氏并非晋朝高门
望族,而是南渡之后,由当时桓氏掌家桓彝交结名士,跻身江左八达之列,又与明帝密谋,平定王敦之乱,才使谯国桓氏立于上等士族。
“可若想长久立于,须得有两样东西。一是权,二是兵。桓温斡旋庙堂数十年,能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上立于不败之地也是因为手握这二权。
“可此二权。也有区分。地方权力与中枢权力不同,他处兵权与豫、徐二州兵权不同。
“桓温前两次北伐大胜,声望大增,可他仍无能插手中枢政柄,且未得徐州、豫州兵权。
“二战二捷,直取洛阳不假。可一伐临灞不渡,二伐留兵戍洛阳而还后居姑孰,扼建康南门。
“此举与庾亮居芜湖,以镇扬州四郡,以控制建康之措有何不同?都是想得江左中枢的决策权和豫、徐二州的兵权。
“不同的是桓温较之庾亮更显城府,稳重谨慎。”
说到这,王蓝田抬起食指在书案上点了一点,然后以此为点画了个圈:“那时,桓温驻守赭圻,而后面的荆、江二州已经是他的地盘。若想掌控江左局面,须得往前,前面就是豫、徐二州。
“而想解决豫、徐二州,假借北伐的名义最为堂皇。这第三次的北伐之战便由此而来。
“桓温三伐,败于枋头,虽声望受损,可他却如愿掌握江左之权以及豫、徐二州。”
她敲了敲案上标识出的建康城的位置:“不过历史奇妙之处就在于此
,桓温终于掌控中枢,可却因望实受损,无力断然篡……”
“蓝田兄!”周子矫忙用手捂住她的嘴,逼得她将最后一个“代”字吞了下去,“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我懂了!”
桓温去世不过就是前几年的事,那时他们都还只是十岁左右的孩子。
而关于桓温是否有心篡代,各大士族都讳莫如深,因此许多事情的内因如何,知之者甚少。
今日王蓝田的一席话,却直接将桓温三伐与江左的政局之间秘而不宣的权力纠葛讲出,实在让人惊愕。
这王蓝田即便是太原王氏子弟,也不该对当年事有这等看法和见解。
周子矫脸上的神情有一瞬的扭曲,他眼中的审视和怀疑再难遮掩,只得错开目光,转移话题,故作不解地问:“你不入仕不从军,那你来尼山书院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