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不知三太子殿下为何要单独叫出自己,因此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微微仰起头,看向面前的男人,一张逐渐成熟的小脸渐渐修成了他家公子般清俊的棱角,墨绿色的眼眸如同蕴藏光芒的宝石,让人颇有一种翩翩少年初长成的欣慰。
他的眼神警惕,语气谨慎,微微躬起的身子彰显出主人现在的草木皆兵。青玄没有眨眼,看向墨璟的眼神如同利剑,一字一句缓缓道:“殿下所问,是以曾经墨公子的立场,还是以如今龙宫三太子殿下的立场?”
看着青玄这般戒备的姿态,墨璟心里不由得泛起一抹苦涩,可面上的表情却没有多大浮动。他仍旧是宴席之上那副混不吝的浪荡模样,唇角弯起戏谑的弧度,眼皮半阖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这两者之间,有区别吗?”
“当然有。”眼见墨璟顾左右而言他,青玄一时忍不住出声反驳。话刚说出口他就意识到了不对,他是公子的贴身妖奴,公子又是青丘的九公子,他的一言一行或许会影响到公子的印象,甚至会伤害到青丘的体面。
青玄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暗自后悔不该如此莽撞。果真龙神渊比不得青丘,所言所行都得再三考量。他立马站直身子,恭敬地朝墨璟行礼作揖,腰身弯了下去,声音听起来略有些沉闷:“太子殿下赎罪,青玄失言了。”
“无妨。”
青玄没有立马收势抬头,可他却听到了来自面前那个龙宫三太子的一声叹息。这声音极浅极淡,若不是他耳力尖,或许就这样不了了之地随风逝去。他直起身子,三太子早已不在自己身前站着,而是找了个长椅坐了上去。
青玄猜不透墨璟心中所想,又不好一人先行离去,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三太子殿下身前。他的眼角余光稍稍瞥了一眼那长椅,只见那椅子干净整洁不留一丝灰尘,在这龙宫荒凉僻静到几乎要废弃之地,倒是实属难得。
像是注意到了青玄小心翼翼探究的目光,墨璟嗤笑一声,拍了拍身旁空着的座位,示意青玄也坐上来。面对这样的邀请,青玄心头警铃大作,顾忌着主客有别尊卑有分,只乖巧地在墨璟身前三尺站立,身姿挺拔如一棵正在顽强生长的小松。
见青玄不应,墨璟也不强求。他掀起眼皮看向面前似乎又长高了一些的小妖奴,恍惚中竟无法在青玄身上找出当初在青丘时看到的那股稚嫩和青涩。他怔愣地看着青玄,忽地轻轻笑了一声,自嘲似地摇了摇头。
一瞬沧海变桑田,明明距离自己身死魂陨渡劫成功不过几个月,可墨璟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他心底一痛,只得用手捂住心口位置,恼怒和愤恨齐齐涌上心头,几乎要吞掉他的清明。墨璟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底闪着幽深的光。
可在下一秒抬眸对上青玄那双警惕又隐藏担忧的眼睛时,墨璟忽然透过他看到了白锦欢。锦欢若是知道自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会高兴还是会担心?墨璟不得而知,可却在这样的思考中,一切负面情绪都烟消云散了。
“没什么,一些老毛病,不碍事。”
墨璟放下手,重新恢复了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可青玄望着这样的笑,竟无端觉得,这人应当是十分疲惫的。还没等他搞清楚这莫名其妙想法的来由,就听三太子殿下重新将话头拉回到了方才被打断的话题上。
“人间的墨璟已经不复存在,我现在是龙宫的三太子,是龙王的三儿子。”墨璟深吸一口气,在抬眸时眸底便没有了脆弱,像是无坚不摧的盔甲,再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他半分心神,“你家公子是龙宫特别邀请的客人,身为主人,自是要关心。”
话既然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青玄也不好再去纠结墨璟和自家公子那些情谊情缘了。他缓而又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姿态毕恭毕敬地对着三太子殿下行了个礼,做足了青丘该有的礼数,“三殿下无需担心,公子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吗?”墨璟像是不信,对着青玄微微歪了歪头,目光中满是探究,“若他一切都好,便不会逃席出来放松心情。我虽不通医理,却也能看出他仿佛胸闷气短,心头郁结。青玄,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青玄看不懂墨璟,可他了解白锦欢。在将墨公子送回人间后,公子就没有多少快乐的时候,现在肚子里的孩子更是时时刻刻拖累着他。他见惯了白锦欢对墨璟的在意,却也心疼这份在意或许得不到相应的回应。
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青玄在衣袖下攥紧了拳,他的眼皮闭起又掀开,说出口的话显得有些冰冷的生硬,不再是当初那个在青丘同他插科打诨的小青玄了:“三太子殿下如若真的关心公子,何不自己亲自去问他?”
青玄一双眼睛沉沉地望着墨璟,这一刻他们之间没有身份之差地位之别,而是两个同样关心白锦欢的人在进行交流,共同守护自己在意的人:“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想必太子殿下十分清楚。公子若是知晓殿下的担忧心情,应当会十分开心的。”
听完青玄的话,墨璟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茫然。他怔怔地看着青玄,继而回过神来,微微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他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了一个酒壶,闻着酒壶里那陈檀佳酿的醇香,青玄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喝酒误事又伤身,三太子殿下曾经是个读书人,不该不知道这样的道理。青玄闻着酒味,就知道这酒度数不低,一时心头更是不解。他觉得这样的味道不应该出现在墨公子身上,墨公子光风霁月,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不该是这样的。
墨公子身上该是一股清茶香,又带着些草药味。整个人的气质像是春日暖融的阳光,温暖又光芒万丈。这样的光亮平等地照在每个人身上,并不刺眼,谁人看了都觉得亲切。
慢慢悠悠地品完了酒,墨璟像是有些醉了,拿着酒壶的手都无力。他的眼角泛起一抹红,像是不经意间擦上的胭脂。龙族生于水中,久不见自然的太阳,肤色较常人偏白,此时被醉意一激,倒是显出几分健康的红润来。
他看向青玄,视线水润又迷茫,不知道瞳孔到底有没有聚上焦。青玄不懂也不关心这个,一门心思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应当是将三太子殿下送回自己的宫殿,还是应当再好心些,帮他叫个龙宫医师来配个解酒汤。
正当他愁眉不展时,却见墨璟忽的朝他笑了笑,眼底水光潋滟的。他听到三太子殿下仿佛叹息般的腔调,惆怅又哀怨,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青玄,你年纪还小,不懂的世间完满的美好太难得。如果事情当真这般容易,我也不会如此纠结。”
青玄确实不懂,这一个两个的怎么就如此折腾,倒让他一个旁观者生出许多惆怅的心情来。他暗下决心,上前一步拉近自己和墨璟之间的距离,再出言时没有了方才的冷冰冰,多了几分温情:“我确实不懂,有情人何至于此。”
“许是近乡情更怯。”墨璟垂下眸子,翘长的眼睫遮住眼底意味不明的情绪。他一只手晃着酒壶,青玄能够听到酒液在壶内碰撞壶壁带来的破碎声:“我只是不知,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他。他喜欢的是人间那个清贫一生却也安贫乐道的教书郎,不是我这个三公子。”
说完,墨璟的身子忽然歪了一下,险些要从长椅上跌落。青玄赶忙试探性地伸出手想要搀扶,就见墨璟无谓地朝他摆了摆手,重新坐直了身子。青玄的手在空中停留一瞬,尴尬地收回手来,望向墨璟的目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他想说,无论墨公子是什么身份,公子对他的心意应当都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可他在这段感情里到底是个局外人,和墨璟的联系从头到尾只有白锦欢。他又是白锦欢的贴身妖奴,没有任何立场去对公子的事置喙。
有些事情旁人千言万语抵不过当事人敞开心扉的三言两语,青玄望着墨璟,再次缓缓说道:“三太子殿下何必妄自菲薄,殿下霁月光风,最是敞亮不过。身份于情爱之事上,不过锦上添花的点缀,万万不可本末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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