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在做梦罢。
第二日醒来,师父闭目侧身睡在我的身边。一手搭在我的身上,而另一手则和我相握着,整整一夜都没有放开。
阿彤
这一病竟也病了好些时日。
许是前些日子忧心山下的事,又时时交织着师父可能离开的不安,低烧反复不断,怎么也好不透彻。师父怕贸然服用仙丹会坏了我以后的福祉,只好依着润秋的方子给我煎药。芙霞名正言顺地全揽家事,白觞奔前跑后地帮润秋采草药。
阿彤也日日来,来蹭饭顺道看望我。“阿莲,山上的花已经开了好多,你快点好起来吧!”这家伙眨巴着亮闪闪的眼睛诱惑我,一点也不体谅病人的心情。
待到我当真精神抖擞,通过师父和润秋的双重检查可以出门时,果然已是桃红柳绿的时节了。
最高兴的莫过于阿彤,拉着我满山疯玩。师父担忧我并未好透,润秋却笑说总是憋在院子里也不利于养病。师父叹气,摸我脑袋,嘱我千万别太累。这样没心没肺地玩,日暮回来一身汗,胃口大增,晚上一沾枕头便睡着,身子果然利落起来。
连天上神仙山下村庄沉碧仙君的事,似乎都能忘得一干二净,再无烦恼。
那日,阿彤又拉我去了深潭老龟处。春日明媚,老龟难得没有沉在水底睡觉,浮在水面晒太阳。阿彤算是专程而来,央着老龟给他讲那天上狐仙的事。
狐仙大人的故事倒也不长。从前,他也是只吸人精气靠歪门邪道来修炼的狐精,不知怎的晃了眼却缠上了个道士。道士没有收狐狸,反倒像养只宠物般的养着他。直到狐精天劫到来,道士替他挡了天劫赔上了性命。狐精脱胎换骨,诚心修炼,没过几百年便飞天成仙了。
“那后来呢?”阿彤一脸难过,“那位仙君定是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道士的。”
老龟笑了笑,“后来的事,老乌龟便不知道啦。”顿了顿又道:“小狐狸也想成仙吗?”这个问题他前次也问过,阿彤重重点了头,“嗯!”老龟便又笑了起来,“为什么呀?”
阿彤郑重其事道:“光宗耀祖!”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连连咳嗽,老龟亦是哈哈大笑:“好好好,有志气,小狐狸定能当上神仙!”
别了老龟,走在山道上,阿彤难得没有一路废话。我有些纳闷,便问:“你怎么那么安静,平素的聒噪劲都去哪儿了?”阿彤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的难过,“阿莲你知道吗?我爹也是替我挡天劫而死的。”
我哽住喉咙说不出话来——我因为自己身世从来未问过阿彤家人,不想竟然是这样的。他又继续道:“我娘是被山下的人烧死的,说她是狐狸精,害死了人。”
一滴眼泪啪嗒掉到了手背上。“我娘没有害人,只是那年冬天实在太冷,山上没有东西吃,我饿得直哭,她才下山去偷了一只鸡。”他擦干眼泪,“从此我爹便常常教我以后要成为神仙,当了神仙便不会被人欺负。可我不听他的话,修炼总是偷懒,天劫本来也定是过不去的,所以他才……”
我伸手拍了他的背,“怪不得现在也从不见你修炼。”话说出口便想咬了自己舌头——我这哪算在安慰他?阿彤怒瞪我一眼,哀伤的表情却退去不少,忽然,他把身子往地上一摔,手脚大伸地躺在长草间,活脱无赖相。
我在他身边躺下,放眼望去,山花遍野烂漫,耳边有淙淙泉音幽幽鸟鸣。“可是,”阿彤突然说,“我最近常常在想,如果成了仙,便要离开出云山了。”
我不由侧头看他,只见眼泪像小溪一样从他眼角蜿蜒而下,声音却兀自倔强,“我才不要离开这里呢!我才不舍得呢!”我坐起来,笑眯眯看他,“你自然也是舍不得我的。”
阿彤的脸腾的红了起来,然后他一抹眼泪,坐起身子一把抱住我,“我才不舍得阿莲呢!阿莲是我最好的朋友!”
一瞬间我的鼻子有些酸——阿彤便是这样,心直口快,从来不羞于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而我则恰恰相反,有些话即使在心底滚烂我也说不出口。从小到大,阿彤陪伴我,我却从来未有一次好好地表达过自己的感谢。
这样想着,说出口的话却是:“你羞不羞,等你修成正果,起码要是五百年后的事了,用得着现在就愁么?”唉,我这样说话怕是一辈子没救了。
阿彤破涕为笑,大叫起来:“阿莲你怎么嘴巴那么坏!”还好,有人知道,有些话即使不说出来他也是明白的。
阿彤便知道。
过了几日,阿彤倒不常在白天来找我了。听他说,山下村庄似是来了许多大官,许是来调查前些时日山贼放火的事。那日村火惨象尚历历在目,我大病一场后仍心有余悸,便不太愿意去山下。阿彤爱看热闹跑得勤,每晚来向我汇报。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站在院门口张望,遥遥看见润秋,便跑去问他:“阿彤呢?阿彤没和你一起来么?”润秋摇头,难得皱起眉头,“阿彤已经三天没来了吧?”
我点头,有些不安。润秋拍肩安慰我:“这小子从前不也总跑得没影,别太担心了,待他回来狠狠骂他一顿。”
话虽如此,我却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头萦绕不去。
晚饭吃得索然无味,没有阿彤耍宝献丑,每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连白觞也不肯安静趴在树下,蹲在院门口稍有风吹草动便吼上一通。
异变几乎在一瞬之内发生。天上的满月被染上红色,洒下一片诡异的红光。芙霞双目一闭从桌子上摔到了地上,我大吃一惊,连忙去摇她。润秋苍白了脸,艰难道:“阿莲,快送芙霞回莲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