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华之与夷,乃人与物之分界。
容端注视着厅堂内悬挂的这副墨宝,唇边倾泻出一抹讪笑。即使他没有参与过文字狱审查事件的他,也听说过曾静吕留良一案。据说曾静的子女皆连坐而亡,但没想到居然在这里会看到他的遗留之物。
莫非,斩草还未能除根?
呵呵,容端静默地坐在上位,一声不吭已然半个时辰,只是不停地变幻着表情,或冷峻,或忧虑,或欣喜,或烦躁。很明显,他有意考验着程正明的胆量和气魄,看着他如何一点一点由胆寒而惊恐,由缄默不语而跪地求饶。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程正明依然不动声色,容端觉着奇怪,立刻手臂一挥,示意身后的侍卫们闯入了里屋,各个屋子收了个遍,都不见两位小姐的踪影。容端怒不可遏地抬起一脚,踢在程正明的肚子上,“大胆狗奴才,竟敢欺骗本官?”
侍卫们纷纷抽出雪亮的钢刀,高高举起,突然一个身影飘忽而至,挡在了众人面前。“住手,容端!我从了你便是,不要伤害我父亲!”
容端冷哼地点了点头,用手中的马鞭支起她的下巴。“你是含雪还是香雪?”
“香雪。”香雪愤恨地咬着牙,压抑着自己满腔的悲愤。她顺从地倚靠在容端的身边,低垂着头从程正明的身旁走过。“爹爹,您一定要保重。女儿走了……”银丝飞雨从屋檐下滑落至眼角,也浸湿了这一颗玲珑剔透心。
她回头凝望着里屋后堂,那遮蔽在层叠墙壁之后的后院小门,此时紧紧关闭着。但她似乎听到了那猎猎的马鞭声呼啸而过,马车渐行渐远,连车辙印也消失在了霏霏淫雨之中。
尧臣……希望你不要辜负我。
可是,你却舍弃了我。苏尧臣睥睨一眼布帘之后的那抹容颜,眉宇纠结。昨日夜半十分,香雪披着寒衣来到房中,说要与他一同私奔远走时,他就觉得事有蹊跷。分明是至情至性的女子,又怎会大难临头却不顾父亲、姐姐的性命而独自逃离呢?原来,她早就打算好,迷晕了含雪托付给他,而自己,陪伴父亲面对这场浩劫。
“尧臣,香雪就交给你了。你们走的越远越好,请你一定好生待她!”她故意把发簪给含雪戴在左侧,自己把发簪换到右侧,以为破晓之前的幽暗天色中,尧臣发觉不了她们其实做了交换。然而,尧臣还是发现了,她浅白的发迹处,那道不同于含雪的圆形胎记。那是那日她扑入他的怀中,他清晰得见的。
苏尧臣倾尽全身气力鞭策着马匹,胸口涌动着难以言语的痛楚。身后的布帘忽然轻微抖动,含雪已经完全苏醒了过来,她探头而出,神色惊愕,“这是怎么回事?尧臣,你……”
“含雪,原谅我的自私。但是,我必须这么做。”尧臣用力挥动着马缰,温和的眼神浅浅地划过她的眉梢。香雪,如若这就是你拼却一生也要的结果,我答应你。
含雪不由一怔,不可置信地轻轻扣上他的腕子,形容惶然。
苏尧臣默然地抿下嘴唇,腾出一只手来牢牢握紧了那方柔荑,安慰道:“含雪,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执意要带你走。终有一日,我们还能再见到香雪,和你的父亲。”
马蹄声在寂寥的山谷里幽幽回荡着,他们昼夜不歇地赶路,直至闯入了一片世外桃源般的山中小镇才停留了下来。这里地处偏远,三面环山,背离官道,的确是个理想的隐居之地。两人寻觅了一间山脚下幽静的小屋,幸得质朴的村民们热情相待,他们便以新婚夫妻之名住了下来。
本就是大家闺秀,含雪从未操持过家务,单单是寻常的一顿饭,就能耗尽她一日的气力,然她从未叫一声苦,仍是笑脸盈盈地站立在屋前,等待着上山砍柴的尧臣回来。一日之中最欢欣的时刻,也就是两人同聚在桌前,享用素淡的饭菜。
“含雪,委屈你了。”苏尧臣心怀愧疚地握着她的手,看着一身葛布素衣的她,卸下了翠玉发簪,收起了绫罗长褂。不过一月,她的指尖均磨出了血泡来,身形也萧索得可怕。她是下定了决心,情愿和他共渡此生哪。
她的眼眸柔情满溢,尽管时常透漏着忧虑,却能在尧臣的一声轻唤过后掩藏得不着痕迹。她不是不懂,尧臣在沉沉月色下偷偷转过的背影里,牵扯而出的那抹幽独。
“不知道程老爷和香雪,现在怎么样了?”时不时,他遥望着远方,脱口而出的就是这句话,几乎超过了他与含雪浅谈的次数。他的眼眸也越来越黯淡,甚至不敢在含雪的眼前聚敛着视线。生恐着这视线的静止,会令他枉然凝眸,一瞬间又回到从前。
“他们不会有事吧。”含雪心悸,也已然语不成语,调不成调。
尧臣木然点着头,没有回眸。
你果然,是放不下的,香雪。含雪读出了他的神色,读出了他的心。她终究不能再欺瞒自己,欺瞒自己遗忘了那日在□里看到的那一幕。终究,她抽出了尧臣前几日从山外集市回来,藏匿在包袱里的那张告示:
程家有女香雪私藏反贼曾静遗物,藐视清廷,公然对抗朝廷,罪大恶极,择日问斩。
含雪的唇齿颤抖着,她知道,定然是香雪在最后时刻不愿委身,惹怒了容端,进而招致了杀身之祸。但这上面没有提到父亲,莫非他已经逃出了险境吗?
香雪,你我姐妹十八载,你的心意我不用猜就能知晓。正如当初你故意迷昏了我,正如你甘愿把我托付给尧臣,正如你此时想牺牲一人保全全家上下……然而这一月的幸福已太过奢侈,我再也承受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