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的眼睫簌簌挣扎着,指甲陷入了皮肤肌理。
“后来幸得拯救,然而只是他一人。救命恩人告之,这是朝廷的暗杀,父亲大人的反清情绪引起了小人的告发,即使是名满天下的文人,也难逃满门抄斩的厄运。想保住性命,只得落草为寇,隐姓埋名。于是,天下不再有一个人,名为罗子祁。”
“啪”地一下,青伶撞掉了手边的茶盖,碎裂一地。小二连忙奔过去收拾一番,又重新寻来一个崭新的茶盖。
“他本想独自远去,不再过问江湖事,不再偷望往日红颜,她的笑已在千里之外,然而他仍然舍弃不下,常常徘徊在她的窗外,只希望她能遗忘自己,好好地嫁给一个善良夫君,平平安安读过余生罢。”
“不对,他不会!他死了,早就死了——”懵然间,青伶站了起来,声色俱厉,言语悲愤。这是怨嗔、相思,还是孤寂,她早已分不清了,她只是清楚地知道,那个叫做罗子祁的人早已离她远去,永世不得相见了。
人们只当这是段流传已久的故事,却不知这个故事七分真,三分假。段青伶与罗子祁正是当年的那对青梅竹马,然而……这世上并没有所谓的奇迹,她目睹着罗家上下三十二口烧焦的尸体一一入土,他并没有给她留下半分期冀。
“夫,夫人……您可得小心哪,别动了胎气哟。”小二忙不迭地过来搀扶,劝她不要拿评书里的故事当真,又给她沏上茶水,瞬时茶香四溢,这香味像是扶摇而上般浓郁甘甜,又似雨后新茶般丝丝沁凉,让人忍不住嗅之又嗅。
“呀,夫人的茶可是不凡啊,我还还从未闻过这么奇特的香呢。”小儿唏嘘起来。
这是,多年之前,青伶最爱,亦是罗子祁最爱喝的一品茶。
青伶淡然地牵动起唇角,欣然莞尔,“这是我们家秘制的茶,叫做……”她忽然顿了顿,低下头望了一眼,“忆罗香。”
肆
雨水洗刷着灰白的城墙,这一日的天空,稀薄寒凉。
昌廷看着集聚在刑场之前的人群,视线迷蒙。他寻觅着她的脸庞,一如多年之前,在那盛开的梨花树前,他以纤长的双手捧起的嫣红笑靥,还能从幽暗之处,凝望他一眼。
不过一眼,足尽一生血泪。
宣布了犯人的罪行过后,青伶提着竹篮的身影,真真就倾斜在他的脚下。昌廷仰起脸庞,惊喜之余,有碍于脸上的黑纱牵扯,犹然不敢正视她的眼。
青伶身着破烂夹袄,用黑灰遮蔽了容颜,神色凄戚地向座上大人喃喃道:“小女子曾受过此人的恩惠,尽管他是杀人不眨的恶人,但恳请让他吃下这碗最后的饱饭吧。”她得到了应允,便一口一口喂着昌廷吃下白饭。昌廷默默吞咽着,纵使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诬陷你?”她靠近他的耳蜗,轻声言语。
昌廷摇摇头,神色释然地隆起眼角,“我知道,你的理由。青伶,你给孩子取名了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唤她,昌廷仔细而怜惜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以最为温柔的语气。
青伶不禁陡然一怔,半天回不了神,这种音调,这个眼神……尔后,她怔忡道:“不论男女,我都会叫他……忆罗,段忆罗。”
段……忆罗么?昌廷眉宇之间的惆怅顿时化为云雾,袅袅从他耳后飘飞远去,只是眼角早已冰凉、辛凉,咸湿了一片。
这就够了。
侩子手催促着青伶赶快离开,青伶一步一回头地寻望着昌廷黑纱之后的那双眼眸,点点回旋的悲戚和欢欣杂糅在其中,晕染开额角下青色的泪痕。
昌廷的眼前,开始闪烁着一幕一幕往昔的片段。他倘若还有半分执着,半分勇气,说服自己站在她的面前,唤一声青伶,请原谅我的辜负,我的薄情,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会不会没有深宵泪醒,萧雨清夕。
亦不再有一个人,每日为段家千金青伶采集野花,清晨窗外,认真皱眉唱离歌。
可惜的是当年岁月,不可逆转。看似纤弱的段青伶接受了罗子祁的死,然而几年后,南城山外飞虎寨,多了一位二当家,名为陈昌廷。他武功非凡,江湖人称“黑面阎罗”,专杀满清贵族败类,善使一把青龙宝刀,两进三出便截获了朝廷四次的贡品。市井传说,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没有人知道他是为了遮盖脸上的烧伤而罩上黑纱,更不会知晓他曾经大胆参与过朝廷校场竞技,只为了亲眼见到一个人。
当年,刚刚嫁与瑞殊的汉族女子,段青伶。
此后他又突然间销声匿迹,时至今日,轻易被俘,被判处了死刑。
十年有多长,长不过心碎度华年,此时此刻他不再有遗憾,因为他知晓,终于完成了一桩心愿,她的眉眼她的笑,一层一层重叠在云间,不会再消逝了。
刀落血飞溅,他的脚下,坠落下半块碎裂的翡翠玉蝶……
终言
梦依稀,月沉西楼,嗟短夕,挥洒金樽尽少年。
寒风穿越珊栏,湿润了青伶的双眼。她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的手沾满了血腥,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而她更加残酷地伤害了这个孩子。
那一年,她真的决心就这样放下过去的一切,放下罗子祁,和瑞殊平静地渡过一生。然而,天意弄人,一日她无意中听到了瑞殊和三皇叔的谈话,才知道,原来当初罗家的灭门惨案正是瑞殊一手执行的。罗家是三皇叔的眼中钉,而瑞殊当年为了博取皇上的信任,莫须有地连同三皇叔制造了罗家一门的文字狱,就此定下了反清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