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太阳,距离头顶愈发近了。我喃喃自语,等吃罢了午饭,趁着母亲午睡的当儿,就能够卸下这身装扮了。何府离这里虽然不过一里,动作也要快些了。我,决不能对秀茵小姐食言。
咿呀,忽然,几近断裂的破损院门,开了。我惶然抬头,“是谁?”
“希羽……”软诺迟疑的叫喊,清淼如水,冲撞进了我的耳畔。此刻,翩然站立在门前的,是一袭碧水连天的绿衣公子,葱笼清俊的面容,在漆黑如墨的瞳仁下,唇角满是愁思。他与我视线交汇,稍稍一愣,露出粲然微笑。
陌生的掌,执起我的皓腕。我赫然退步,厉声道:“你是何人?”
“希羽啊……希羽,你不认识我了吗?”仍旧是那温柔宁静的嗓音,却透着急切与焦灼,在我耳边绽放。他见我神色惊惶,也慌乱了起来,手足无措地从怀里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帕子渐渐展开,角落里,细密秀丽的针脚绣着“希羽”,只一眼,我便哑然失声。
帕子里,一枚长长的寒玉翠蓉花钿,泛着寂寥的光。曾几何时,我也替代过母亲,为希羽细致地别上这枚花钿,目送着她雀跃在花丛之中。难道说,眼前的这个男子……
希羽,我是少游啊……我回来了,我没有忘记当初的约定……
我的身子猛然一颤。
韩少游!多么动听的三个字,对,就是这三个字,在那一年,那一天,吞噬掉了希羽的整个魂灵。我怎么能忘记,怎么可以忘记。希羽啊,你再等等,哥哥马上就会把他……带给你。
“我,不认识你!”我狠狠地咬下嘴唇,用比希羽稍显嘶哑的嗓音。眼眸中嵌满怨恨。
看着他惊异的神色,我漠然挑起嘴角,在心里说道:初次见面,在下是希羽的孪生哥哥——沈桐希。
秀茵
三年光阴,抵不过,当年晓寒深处,惊鸿一瞥。
表哥,你终于回来了。我握着皱成一团的信笺,默读着一字一句。尽管没有一句承诺,仅是那轻若浮云的一笑,却足以让我浸没在这等待里,日日月月,荒芜了视线。
然而翘首企盼而至的,是你差人送来府中的行李和包囊。还有,那用淡淡粉色绢布包裹的描画油纸伞,或许是你送与我的礼物。我遥望着洞开的朱红大门,迈不开步子。你逃离了三年的这个地方,一直静静矗立着一株白玉无瑕的凌霄花。
它为你而开,如今,亦为你而败。
倘若,不是你吝啬得连一个回眸都不愿给于,我不会在你离开的第二年,模仿你的字迹写下那一纸艳红请柬,偷偷派人送到她的窗下,捏造了一场本不存在的你我的婚宴。寻不见你的惶恐与失落,在她心中早已扎下了根,于是你的字迹变成了刺入她五脏六腑的利刃,轻轻划过,落血无声。
她和我,太过相像,即便从未谋面,我也知道,这一场情殇,注定两败俱伤。
可是,她不懂你,不懂你的退缩和隐忍,她等不到,等不到向你寻一个答案,就轻易地为自己书写了卑微的结局。她输给了自己,输给了这场等待中漫无边际的恐惧。
而我,只要继续恪守。你终究会回来。
远远的,门前出现了一抹萧索的身影。苍白削瘦的面颊微扬着,精致的眉眼宛如美玉温润柔和,细长眼眸,澄澈如水,正小心翼翼地向里寻望着。触及到我的视线,他的唇角牵扯出一圈浅笑。
“秀茵小姐,我可是迟了?”他拭去鬓角的汗珠,有些气喘吁吁。
“不,没有。沈哥哥向来守时。”我沉默了一会,收拾了心情,报以素日的灿烂笑颜。“今日,沈哥哥就教我难些的曲子吧!”
在湖心小亭落座的两人,竟都有些恍惚失神。沈桐希,是一年前出现在我家宾客宴席上的琴师,那股糅杂在琴音之中的缕缕幽怨,盘旋在悠远的眉黛,无可消散。一个男子,身骨柔弱,拥有着纤秀如莲的气质,他的俊丽容颜,甚至不逊于任何芳华女子。
而他成了卢府的琴师,却是因了他指尖,那浓烈的化不开的点点愁绪,刺痛了我的眼。每日的这个时辰,他都会来教我抚琴。渐渐发白的蓝布长衫,却衬得他今日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如墨的长发纠缠在粗劣的头巾之中,黯无生机。紧蹙的眉,弯曲成了一线。
“沈哥哥,近日令堂的身体可好?”我知晓,他这个孝子,若不是因了母亲的病,也不至于从京城的书院退学,操持起一家的生计。
“哦,家母已无大恙,多谢秀茵小姐关心。”他稍稍一愣,眉眼舒展开来。随即,放置好手边的古琴,焚香净手,轻柔地拨弄起琴弦。一曲即闭,缓缓地抬头,眸子里波光潋滟。他从来不说,从来不语。然一年光阴,我并非看不懂,他那束柔光里,映照的浓密情意。
只可惜,可惜我们的相逢,已然太迟。
“沈哥哥,今日这最后一曲,就请好生教与秀茵吧!”言毕,轻挑琴弦的指尖重重一颤,调不成调,曲不成曲,音散弦断。我默然地看,依然故作坦然,笑靥如花。不给他询问的机会,便欣然欢笑:“秀茵的表哥即将归来了……”
“我,明白了。”聪明如他,自然听得懂。我时常挂在嘴边,所有关于表哥的一切。韩卢两家,是门当户对的商贾世交,我与子游从小便订立了婚约。他回来了,秀茵的身边,当然再也容不得其他的、任何男子。
今日之后,卢府不再聘请琴师。
“可否告之,表公子的名姓?”他低敛眼睫,强作释然的笑,在嘴角勾起一片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