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的回忆,在那一日的画面中缓慢而清晰下来。从遇见你的一刹,余生欢喜是你忧愁是你,斗转星移皆是你。
是日,她如往常一般,在凡间任意游走。于酒肆中独酌时听闻,风靡京城的戏班子班主回乡省亲,带回了知州大人赏识的头牌名角。除了私宴献技之外,还将于班主家老爷子过寿那一个月,在镇子中央的广场上搭台演出,与民同乐。
而今日,正是献艺的第一日。为烘托排场,傍晚河岸边放了整夜的烟花。
彼时,紫云刚从繁华的都城归来,正对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着迷,这种热闹怎能错过。她赶去时,人群已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路横冲直撞加上金元开路,很快她便被主家的小厮引到前排落座。
台上好戏早已开场,唱的正是那一出近年来从京城流传各地的《长生殿》。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高台中央,贵妃身姿婀娜,水袖飞舞,顾盼间那一颦一笑如鸦羽轻抚心尖。一字一句缠绵悱恻,真真如珠如玉。大珠小珠落玉盘,余音绕梁,天籁不绝。
台下痴迷的土包子们哪见过此般风采,一声声的“好”字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撕心裂肺。
紫云同样瞧得如痴如醉,连追数日,日日留下大把的银锭子,指明犒赏“贵妃”。
此日傍晚,那即将归京的戏班子于河岸边包了几艘画舫。赚得盆满钵满的班主又大手笔,燃起这小地方难得一见的焰火。
紫云于另一艘花船中多饮了几杯桃花酿,不至于吃醉但燥热难当,优哉游哉地信步溜达于街巷之中,消解酒意。
路过一处昏暗的胡同,内里传来吵嚷声与棍棒打在肉体上的动静。她本不欲多管闲事,在尘世间行走的多了,不平之事俯拾皆是,哪管得过来,无谓沾染因果。可怪就怪她耳聪目明,哪怕走出去两条巷子,暗处的争执依然字字可辨。
“你有本事告官去,班主拿这银子天经地义。”打人者气焰咄咄。
被打者暗哑着嗓音,“班主与我事先约定,留下三成予我做诊金。”
“谁跟你约定了,可有签字画押?你别不知好歹,你出尔反尔,赎身的银子尚未凑齐,还想贪心不成?”
“非是我忘恩负义,实在家中母亲病重,离不得人。”
“既然如此,就休怪班主将你扫地出门。”
“你们……”
“住手!”紫云随手拾起石子,正中行凶者虎口,棍棒落地,鲜血横流。
“啊啊啊啊,你是谁?”打手一拥而上。
“是你姑奶奶。”紫云不费吹灰之力,皆送每人一副狗啃泥。
“哪里来的泼妇,多管闲事!”
“怎么是闲事?”紫云将带头多嘴的家伙一把按在墙面上,“银子是姑奶奶赏给人的,从你的狗嘴里给我吐出来。”
在窒息濒死的鬼门关前绕了一圈,打手扔下钱袋子,哄做鸟兽散。
紫云拾起,嫌弃地拍了拍土,走上前去。
“你……”
“多谢女侠……”
身着殷红戏袍的青年抬头,洗尽铅华,目光镇静恬淡。
“欸……”紫云目瞪口呆,没出息地语意滞涩。
她自忖烟波里打滚阅人无数,红极一时的花魁小倌不知见过多少。这戏子也算不上国色天香,只不过与她想象中天差地别而已。她以为台上颠倒众生的贵妃,下了戏台,至少也是个袅袅娜娜雌雄不辨的秾丽尤物。
可这青年皮肤白得寡净,眉目清淡,眸色浅而光华内敛,明明是被欺侮殴打过的惨状,却面色无波无澜。那一把低磁的嗓音,不如台上清亮,竟似拨动古琴一般,震在人心肺上。
一句“多谢”被他讲得仿佛高僧布道,听不出几分道谢的诚意,反倒是饱含悲天悯人的意味。
紫云没来由地心下不甘不忿,他凭什么?一股欲将白布涂抹上污浊的邪念莫名横生,她手指勾着钱袋子,慢条斯理道,“谢,倒是不必,轻飘飘的两个字有何用处?这银子是我赏你的,今日也是我救你于危难之中,公子难道就打算用一句‘多谢’将我打发了不成?”
青年眉心微蹙,片晌,艰难决断,“姑娘此话有理,小生力所能及,但凭差遣。”
紫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她俯下身来,呼吸融融地打在青年耳畔,吐气如丝,“那不如……公子就以身相许吧。”
谁是我的新郎(九)
大抵人都有犯贱的劣根性,上杆子的不招待见,不给你好脸色的反而欲罢不能。
妖,也不例外。
紫云顶着一张祸害众生的娇艳皮囊横行下界两千载,揍过死缠烂打的求爱精怪,也赶跑过追着她非要看手相算命的穷酸道士,更是对风月场所贴上来大献殷勤的公子哥嗤之以鼻……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就是那开天辟地头一个对情情爱爱双修之道兴味索然的异类狐妖。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降服你的那个人只是有些迟到罢了。
“我说笑的,你不要当真好不好?”
“我看你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总不好强人所难,要你做牛做马。”
“不领情算了,摆一张臭脸给谁看?”
“你!你你,吭个声有多难?”
“……”
“算我说错话,我道歉行了吧?”
“欸,你的银子。”
“适才不是还说母亲重病吗,这银钱你不拿着,付不上诊金怎么办?”
“你说句话行不行,哑巴了?”
“你走慢一点,非得瘸了才好吗?”